我只僵了一瞬,就跪在地上。

皇上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好端端跪什么,起来吧,如今湿气重,你身子一向弱,别把腿跪坏了。”

我没有站起来,抬起头问:“父皇……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林重檀他自然不会敢说这种话,他若敢说,朕当场就会让人砍了他的脑袋。也并非钮喜,朕将他赐给你,他就是你的奴才,当奴才的,忠心二字最重要。是这段日子雨水不停,朕怕藏书阁的书发霉,便让内监将书全部整理一遍,内监在小憩阁里面找到了一个印章。”

皇上将抽屉打开,拿出的东西是万物铺的印章。

“朕发现这印章别有机窍,就交给了工部。”他说着,按林重檀当初教我的方式打开了印章,“朕再让人去查这个印章出自哪,最后查到了一个叫万物铺的商铺,朕让人暗中封了商铺,彻查里面的东西,最后在一个箱子里查到了一堆画卷,画卷上全是你。”

朕又让人去查藏书阁,当年藏书阁的事情发生后,朕把事情全权交给了太子处理。原先在藏书阁的人全部换了,但有个小太监每次都会将出入藏书阁的人记录下来,当日事情发生,册子只记录了你进藏书阁,未记录你出藏书阁,而陈氏她比太子更晚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宫墙里哪有秘密,我从决意报复林重檀起,就想过事情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皇上默然好了一会,方道:“林重檀死于时疫,倒是便宜了他,若他还活着。朕定要将他五马分尸,才足以泄心头恨。”

皇上又看向我,“好了,起来,别跪了。父皇跟你说这些,不是想怪你什么。万物铺的东西朕已经全部充进国库,这段时间你别回天极宫了,等入秋就出发去封地,把万物铺的东西一起带走。你母妃会同你一起离京,原先也不是没有后宫嫔妃跟其子去封地的先例,左右不过前朝百官要多啰嗦一会。”

我没想到皇上已经决意让我去封地,甚至连庄贵妃都要跟我一起离开。我尚且来不及多想,皇上就拧起眉,以手扶腰,像是腰伤愈发严重,疼痛难忍,我见状只能先去唤太医。

太医一来,皇后、后宫嫔妃都来了,连住在宫外已被册封为王爷的几位皇子也迅速赶到,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殿里,太子和皇后两人守在榻边的最近处,旁的人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

没多久,皇后就以皇上要清静为由,将我们都赶了出去。

庄贵妃也来了,她和我一起走出大殿,等回到华阳宫,她才问我先前皇上同我说了什么,怎么突然急召我回宫。在得知皇上有意赐封地给我,又让她随我一同离开,庄贵妃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

我想了想,从内殿走了出去,果然,我出去没多久,殿内就传来庄贵妃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走远,就守在外殿。

殿外雨水连绵,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下砸落在长廊的石砖上。我就着雨声,给国师写了一封信,说我这段日子暂时不回天极宫了。

在我写信的时候,东宫来了人过来传太子的话。

太子请我明日去东宫用膳。

“我身体有些乏累,你回太子,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了就过去。”我说这话时,过来传话的宫人身体明显发抖。我看他神情古怪,不免问道,“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奴才这就回去回话。”宫人朝我行礼,却面色惨白地离开。

皇上的腰伤久病不好,宫里人的脸就如天色,都是一片愁云苦雾,而北国的使臣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下入京。

我并没有出席宴请北国使臣的宴会,以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这几年我越发不喜欢参加宴会,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这日,我去御前,意外遇到了北国使臣的人。北国今年派来的人大多都是生面孔,只有一个公羊律是我原先见过的。

“九皇子殿下。”公羊律认出了我,老远就对我行礼,他一行礼,他后面的人皆跟着行礼。

我微微颔首,因他们站的地方是我必经之路,我需从他们身边路过。路过时,我在北国使臣身上浓郁的香味里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药香味。

北国人为游牧民族,洗澡的机会少,加上他们身上体毛重,便习惯性在身上用大量的香料。

虽然只闻到一瞬的药香味,但我还是停下脚步,回首看向旁边的一群人。

公羊律注意到我的目光,言笑晏晏问我:“九皇子殿下有何事要吩咐?”

我目光在那群北国使臣当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站在公羊律后方一些的位置,他身上衣服虽跟其他北国使臣的服饰差不多,可袖口的花纹要更加精致繁琐,最重要的是他戴着面具,还在手上戴了手套。

“他是谁?”我问公羊律。

公羊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他叫绍布,是我们北国的勇士,因水土不服,他身上长了红疹子,怕吓到贵人们,所以才戴面具手套。”他说完又用北国语对那人说了什么。

那个被公羊律成为绍布的青年闻言,对我行了个北国的礼仪,说的亦是北国话。

他的声音跟林重檀的不像。

应是我想多了,误把北国使臣身上的香料味闻成了药香味。

再者说,林重檀都死了两年。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让绍布免礼后,就转身离开。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视线落在我的背上,视线灼人到我无法忽略的地步,可当我回头,只看到那群北国使臣背对着我往前走。

那年察泰绑走我,我事后方知道北国因此付出惨痛代价,连割让三城,每年的贡品翻倍。

今年因雨取消了一往的骑马射箭比赛,不过武比取消了,文比却没有。原来文比都是北国人输,他们在这方面输了,便努力在武比找回场子,可今年没了武比,只有文比,我不用想也知道北国人输定了。

但传到我耳朵的消息却让我有些吃惊。

北国人没输,跟我们打了个平手。

我没看现场比赛,是钮喜告诉我的。他跟我说北国人里面有个叫绍布的青年很是厉害,把我们这边出的对子、诗句几乎都对上了,只是绍布用的是北国话,经过了一层翻译,翻译花了不少时间,这才打成平手。

又是那个绍布。

我回想了下绍布的样子,当日我注意到他,其实不止是他的打扮,还有他的身形,像极了林重檀。

我摇摇头。

不可能,林重檀早就死了,就算他没死,他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还摇身变成北国使臣。

国师给我回了信,让我好好在宫里住着,无须担心天极宫的事,只要定期交功课就行。信上还夹了彩翁的一根羽毛,我知道它想我了,才将羽毛夹在信里,于是我特意抽了一天时间出宫,准备给彩翁买它平时喜欢吃的、玩的东西,到时候让宋楠送到天极宫。

东西买到傍晚,我有些饿了,便去酒楼用膳,没想到,我在酒楼里又碰到了那个叫绍布的青年。

他还是那副古怪打扮,跟几个北国人从酒楼的二楼下来。他们看到我,就想跟我行礼,我先一步拦住他们,“这是在外面,不用多礼,诸位在这里用膳?”

那几个北国人当中,只有一个会邶朝语,还说的不太好,他说了一大通,我只听懂几句话。

他说他们经常在这里吃饭,这里的饭菜符合他们的胃口,还说他们待会要去青楼消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不用了,你们去吧,对了,身上银钱可够?这里不能用你们那里的钱。”

我刚说完,回我话的北国人就说:“狗、够的,去牵(钱)庄环(换)了。”

我让北国使臣先走,当绍布经过时,我特意注意了下他。他在经过我身边时并没有异常反应,只是我又一次闻到了药香味,虽然那个味道很淡。

我脚步顿了顿,等进了二楼包厢,我跟宋楠说:“去查查那个绍布,看看他面具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宋楠点头离开,他离开没多久,包厢门响了,敲门的不是店小二,是聂文乐。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聂文乐,据说他这三年过得很不好,越飞光常年让人守在聂府外,只要聂文乐出来,越飞光没多久就会赶到,把聂文乐揍一顿。

皇上骂了罚了,但于事无补,越飞光伤一好,继续去揍聂文乐,把聂文乐逼得无法出门。

聂文乐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过得不太好,人瘦了不少,他许久未看到我,先是在原地呆立了一会,痴愣地望着我,随后才走到我面前,“九皇子,我能单独跟你说会话吗?很重要的事。”

我闻言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他们会意退下。待包厢门关好,聂文乐近乎失态地对我的手伸出手,可要碰到的时候,他又顿住。

我将桌上的手抽回,对他眼里的失望只当没看见,“你说的重要事是什么?”

“这三年越飞光一直在盯我,还跟踪我的人,有一次差点被他跟踪到郊外关段心亭的房子那里,所以我没敢再派人去那里。我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才出的府,跟你说两句,我就必须要走了,要不然越飞光就来了。段心亭那里已经快半年没人去了,我给照顾他的人的钱财估计已经用完,现在不知他是死是活。”

原是段心亭的事,我自把段心亭交给聂文乐,这三年就没有再过问,只要他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行。

“我知道了,明日我过去一趟。”我本想让别人过去,但想想段心亭的身份问题,还是决定自己去一趟。

我说完,聂文乐却没有离开,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想起越飞光说他被打掉三颗牙,心里也起了好奇,刚刚我看他说话,似乎没有看到缺牙。

“听说你牙掉了三颗?”

我话才落音,聂文乐一张脸变得又红又青的,十分难看,最后在我的注视下支支吾吾地说,“里面的牙掉了。”又急忙补道,“不碍事的,用膳、说话都不碍事的。”

我哦了一声。

他还想说什么,外面倏然传来声音,“公子,公子,快出来,越世子来了。”

聂文乐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但走到一半,又跑回来,红着脸对我说:“这个送给我吧,我……我出门没带手帕,待会捂着脸出去比较隐秘。”

他说的是我刚刚用来擦手的手帕,我将其随便丢在了桌子上。

不过拿手帕捂脸,不是更引人注目吗?

我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又催促起来,“公子,快点啊!”

聂文乐这下不等我回话,抢了我桌子上的丝帕就跑。他跑了没多久,外面起了喧哗声。我的私兵后来告诉我,聂文乐没能跑掉,在酒楼门口被越飞光堵住了。

越飞光大吼一声,“他死了,你还有脸跑出来吃饭?!”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聂文乐揍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