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几个月前,两个人明显熟络了许多,冯玉贞睡得腰眼酸麻,想动动腿,两人就势沿着于车队走了两圈。

这条车队于此地休憩两日,十几辆马车曲曲折折,好似一条窝在路边的蛇。

冯玉贞本来平坦的肚子这个月大起来,鼓胀胀的,生出几分孕相,因而日常行动不免受了一些影响,赵阳毅于是刻意放缓脚步迁就她。

他们走到头,车队最前插着一面旗子,上面有个大大的“许”字,最前三辆马车俱是以金丝楠木制成,雕梁画栋、极尽精美,马车旁留待着成群的侍从。

赵阳毅瞧着那面迎风鼓起的旗,神情依然透着怀疑,两人不欲近前,遂折返回到他们位于队尾的马车。

可惜不凑巧,打开食盒,冯玉贞拿起热乎乎的面饼,咬了两口,另一碟小葱拌豆腐,莹白之上几点绿意盎然,她难得升起食欲,持勺挖了一口,甫一进嘴,立刻脸色大变。

她急急捂着嘴,娴熟地侧头趴到放在脚边的木桶边沿,方才吃的那两口一股脑全吐出来了,被那口小葱拌豆腐激起的恶心还是在口腔中徘徊,冯玉贞只得伏在桶边,额头磕在上面,苦苦忍耐。

赵阳毅早有经验,他适时打开车窗,伸手在女人细瘦的脊背上拍了两下。另一手从一旁桌上的小袋子里摸出一只果脯,扶着女人的下颌略一掐,迅速塞进她唇齿间。

他继而才松开手,低声道:“冒犯了。”

酸味在嘴里漫开,冯玉贞被架着身子扶起,她仰靠在座上,喉咙好似烧灼一般,无力道:“猪油拌的,撒着肉沫。”

要么说她没有福气呢?哪怕是许家为侍从备的晌食里都时不时带点油水,偏偏她这段时日半点肉腥也沾不得,挨到嘴边便恨不得大吐特吐。

赵阳毅递来一杯清水,她接过抿了两口,男人望着她苍白的脸色,略拧起眉,沉声道:“我去瞧瞧临近有没有卖粥的。”

“不必了。”冯玉贞打起一点精神,近一个半月来她都十分有赖他,实在不想再多加麻烦。

自四月初十顺利从崔府逃出来之后,她便一直扮作老妇。

三月份她计划逃走时便发觉牙牌至今仍未送回她手上。至于未送回的原因,到底是如先前崔净空所言程序繁杂,还是他自个儿藏着不还,这便不得而知了。

大些的县城都需出示牙牌才能进出,她只得堪堪绕过,挑着乡镇落脚,好在这一年攒下不少钱,不至于在外风餐露宿。

直到四月初,歇脚的县中看守忽地收紧,街上巡逻的官兵渐渐多了起来,冯玉贞察觉事情不对,遂立即动身,却被守卫要求出示牙牌或路引才给放行。

冯玉贞眼尖,瞄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画卷,上面绘着一名瘦弱的女子,容貌竟与她有六七分相似。

心中惴惴不安,恰逢天降滂沱大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脸上加以掩饰的干黄粉尘都被冲花一片,暴露出其下原本白皙的肤色来。

冯玉贞无法,只得就近寻到一家木工坊,恳请人家让她避一会儿雨。

店主久久未言,迟疑道:“你是……冯玉贞?”

惊诧抬起头,冯玉贞便见高大的男人两三步走到她身前,他眸光闪烁,半生不熟的两人就此再度相遇。

冯玉贞万没有想到会如此凑巧,上回与赵阳毅碰面,都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那时崔净空答应要向赵阳毅赔罪,他自然是不肯亲自去的,只筹备赔礼,叫田泰代为跑一趟,随之一同捎过去的,还有冯玉贞最后的拒绝。

之后两人再无什么联系,谁知兜兜转转,碾转百里,赵阳毅又救了她一命。

赵阳毅答应收留她几日,待到方便时再走。他并未多嘴去问冯玉贞为何如此狼狈,只询问为何孤身一人,是否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冯玉贞很有些窘迫,她先前才十分果决地推拒了对方,如今却又不得不请求他的帮助。遂隐去一些事宜,只道已决心同崔净空分开,可牙牌尚还在他手上,因此进退两难,彻底被困在了城里。

赵阳毅这样的男人手脚了得,可嘴上连两句安慰都笨拙,讷讷两句,倒还不如不说。第二日一早,他便将一个瞧着很是陈旧的牙牌递给了冯玉贞。

男人神情温柔一瞬,粗犷的刀疤也不再十足的凶恶:“这是我四妹的,放着也是放着,有用便拿着吧,倘若她好好活到现在,大抵该与你年纪相仿。”

冯玉贞无法推辞,因为她时下实在需要握住这根救命稻草,只得承蒙下他的好意。如何感激自不必说,想掏钱酬谢他,意料之中被退回了。

夜长梦多,冯玉贞感谢再三,打算隔日出发。谁知前一天夜里,两人正吃着饭,嗓子眼里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反胃来。

霎时间吐地昏头涨脑,赵阳毅顾不上避嫌,将其一把抱到床上。女人脸色煞白,怕是中了毒,赵阳毅不敢乱动,半夜出门,身手矫健地将一名老郎中背来家中问诊。

那郎中大抵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摸了一把脉,经验老道:“已有三月身孕,身子疲乏,方才是闻味害喜了。”

已有三月的身孕。顺着往前推日子,二月那会儿,他们自灵抚寺回来后那几天有的。

忽而得知怀孕,冯玉贞猛不丁地愣怔在床榻上,她忽地便反应过来,这一个月以来的确胃口不佳,还以为是路上劳累所致,并无太关系。

再说她身子骨历来单薄,不然为何与崔泽成婚半年,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那时闻见村里人的流言蜚语,病急乱投医,还认真考虑过不若在家中供一个送子观音,每日诚心供奉以求有孕。

可真正和小叔子共赴巫山做真夫妻,也仅仅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崔泽那时满心满愿都没怀上,反倒是和小叔子厮混后,忽然间便开花结果了?

冯玉贞连郎中何时走的都不甚知晓,只是失神地仰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她原来百无牵挂,既无父母、也无什么亲朋好友,只身来去于这广袤天地间,偶尔不免生出一阵深深的孤独来。

然而,冯玉贞小心地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她肚子里现在有个孩子呢。

这令她既新奇又害怕,这无意是崔净空的种,他日日夜夜缠着她,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可孩子又不能算是他的,冯玉贞轻轻摸着小腹,并不打算让孩子同他相认,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历尽崔家这两个兄弟,男女之间那点喜酸甜苦辣都尝遍,冯玉贞对情爱一事已然看淡,掏本心来说,她实在不愿意再嫁给谁了。

本想好日后孤零零一人过活,可如此一来,身边或许会多出一个软软小小的孩子来牵她的手,陪她看日升日落,心中好似也蓦地生出了一些温暖的、坚定的力量。

冯玉贞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初时知悉她怀有身孕,赵阳毅不免有些消沉,然而孩子都有了,本以为冯玉贞会扭头去找崔净空,二人重新和好,却见第二日,她眼中清明而坚定,只说自己该走了。

出乎冯玉贞所料,赵阳毅竟然干脆锁起门,说是要一路送她出丰州。冯玉贞实在担心连累他,赵阳毅却解释道:“我并非是要一直缠着你。”

他摸了摸鼻尖,不去看她,垂眸一口气说完:“我送你出丰州再回来,就当我见义勇为、日行一善好了。你怀有身孕,我好事做到底,心底也踏实。”

稀里糊涂间,赵阳毅就陪她行到了现在,如今过了这道门,那边就不再是丰州的地界了,两人这段短暂的陪伴很快要到头了。

冯玉贞回过神,她面上恢复了些血色,由衷道:“赵大哥,实在感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了。”

赵阳毅知晓她下面要说什么,他从袋子中倒出一小堆果脯,放到她掌心里,继而低声道:“不必言谢,我也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第71章 喜得千金

冯玉贞又勉强吃了两口饭,之后许宛秋的婢女前来,告知她们晌午后便要出发,可赵阳毅止不住有些担忧。

他脸上的那道疤痕过于醒目,因而这一路上自然也稍加伪装,同冯玉贞假装是一对远来探亲的夫妇。

二人搭乘上许家的车队,还是前几天的事。

碍于冯玉贞肚子日渐鼓起,两人脚程放缓,可一路上守卫却日益森严,直到有回他们在某县中歇了一晚,不敢滞留, 第二日就要走,守卫却要将出城之人挨个细细看清脸才肯放行,男女老少俱不例外。

两人的伪装到底并非天衣无缝,到时候真让他们把脸上每个褶子看清,大概也离被押回去不远了。

这下又陷入僵局,被困住五天,恰是在冯玉贞心急如焚的时候,无意于城门口,瞟见那辆她搭乘过许多回,往返于绣货行与山间府宅的马车。

这辆马车如今置身于一条车队中,配有兵士随同,一望便知是贵人出行,于此地稍作休整。

说起许宛秋,那顶虎皮帽在她养腿的间隙,经由丫鬟的手交给了掌柜。之后的事冯玉贞便不太知晓,也和许家失去了联络。

冯玉贞掩饰着从旁路过,抓紧多看了几眼,一名女子从车队最前的一辆马车上下来,面容恍若相识——这是当时递给她报酬,立侍许宛秋左右的贴身丫鬟。

城内每日不下三四回巡逻,昨日冯玉贞险些被揪住,扯开蒙头的灰布,好在她急中生智,顺着那个守卫粗暴的推搡动作后退两步,装出一副病发喘不上气的模样,身后赵阳毅顺势接住她,配合她哭天抹泪。

那守卫大抵也是惧怕摊上人命,啐骂晦气,忙不迭走开。

冯玉贞没空去犹豫“会不会打扰”,或是不够体面,她这两个月来翻山越岭,性情有所长进,明白许多东西比面子重要的多,遂上前求助。

车队由身上佩戴刀兵的侍从日夜看守,赵阳毅看出这些人概是私兵,生出警惕,明白车队主人必然地位崇贵。

然而冯玉贞下定主意,由于不得近身,还贿赂了一个侍从,才换来一句简短仓促的口信,顺利传了那位婢女耳朵里。

许宛秋再见冯玉贞时,一时没有认出来。衣袍陈旧宽大,袍角刻意沾着灰尘污渍,女人掀开围巾,许宛秋才从疲累枯黄的脸色里,寻到那双湿润的眼睛。

马车内几乎可容纳四五个人一同坐下,物物镀金镶玉,冯玉贞困窘于衣衫褴褛肮脏,不欲落座,怕弄污了铺在座上的华贵软垫。

许宛秋果断答应了她混在车队中以便出城的请求,过分贴心地为她收拾出了一辆车,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为她想好了去处。

她命婢女为冯玉贞备上热水,温声道:“我们此番要去往梁洲江北,我从前与你提过许多回。母亲二月诞下三弟,丰州有些热,我们便转而北上去梁洲。”

她继而不着痕迹问道:“冯姑娘此番可有去处?江北冬暖夏凉,不失为一处宝地。贸然出行,宛若无根浮萍,倘若没有,不若随我们一同去梁洲,当我府上的绣娘如何?”

她瞥一眼冯玉贞犹疑的神情,好似知晓她心中所想,轻声道:“冯姑娘你……概是有孕了罢?外面那位可是你丈夫?哪怕是两人带着一名幼儿,磕磕绊绊的,也极为不易。”

并非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冯玉贞就算再迟钝,看不懂这些贵人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然而却明白最朴素的道理:天上是不会白掉馅饼的。

许宛秋一位金枝玉叶的贵女,为何好似为她量体裁衣一般——递来了恰到好处的树枝,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可外面就是气势汹汹的守卫,要么暴露,被径直遣送回牢笼一般的府邸,要么搭上这辆笼罩着团团迷雾的车。

她不能再回去了。倘若再让崔净空逮住她,势必不会再对她耐心哄骗。

或许是走投无路,又或许是她口中的“孩子”戳中了冯玉贞的软肋,她低下头道:“多有麻烦。”

许宛秋满意笑了笑,随即让她吃些东西填饱肚子,赵阳毅不放心,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到底能力不足,随她一路到了丰州边境。

外面传来几声吆喝,最多半个时辰,车队就要出发,彻底离开丰州了。

和冯玉贞同行的这段路到了尽头,赵阳毅的目光从敞开的窗外飘散出去,只看到一众拥挤着,等待城门开启的人群。

男人脊背挺拔,双手放于膝头,侧脸棱角冷硬。概因身形刚健,显得他窝缩于这间窄小的马车里,头将将挨到车顶。

两人静静呆了片刻,直到听到前方的哨声,赵阳毅心知不能再拖了,利落跳下车。冯玉贞也想下车相送,被他轻推了回去。

赵阳毅绕到车窗下,缓声道:“贞娘,你多保重。”

大抵是两人朝夕相伴一个多月,虽无关男女之情,她仍不免产生了些许分离的不舍。

冯玉贞身子依偎在窗前,张嘴想要出声道谢,可道谢她几乎每日都在说,话语实在无力苍白,只得干巴巴一句:“赵大哥,你也珍重。”

赵阳毅那只灰色的、半瞎的眼珠晦暗地凝在女人的脸上。

车厢缓缓拉动,他忽地抬起手,将面前人一缕散落的发丝拢到脑后,粗粝的指节微微蹭过一点柔滑的皮肤。

赵阳毅忽而出声,带着一点苦涩的、有好似释怀的笑意,他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总差了一点时候。”

这一段时日以来,他的搂抱、搀扶、触摸,大多都是出于体贴,适度而正派的。

只刚刚相触的短短一瞬,他藏着一点私心,然而这颗心寻不到去处,她不肯要。赵阳毅收回手,面色如常道:“再见。”

此后山水不相逢,各自珍重。

冯玉贞下意识抚上脸侧,随着缓慢向前的车轮,赵阳毅已经渐渐落在了身后。

她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最后朝站在原地的男人招了招手,合上了车窗。

她大抵永远也不知道,就在她合上窗的契机,不早也不迟,一辆载着崔净空的车恰好从她身边奔驰而过。

青年行至城门前,近处人声鼓噪,他打起车帘,烦厌道:“前面怎么了?”

车前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缩起肩,李畴闭紧了嘴,打死不出声。怕主子等烦了,田泰只得如实道:“主子,这儿的城墙上也贴着……她的画像呢。”

他是不敢直呼其名的,自从那把火后,无论是“夫人”亦或是“冯玉贞”,全成了崔净空这儿不容提及的禁语。

他有一回说漏了嘴,便见上首的青年似笑非笑,眼底却全然没有什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