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忆起哺药时的一刻,心悸神摇,酥软入心。

“大人?”身侧的小厮唤了声。

荣昇叹息,眼中渐冷。

“回罢。”

赵嫣立在初冬的漫漫长路上,等着远处一辆马车渐行至眼前。

驾着马车的人梳着两条辫,对着赵嫣龇牙一笑,“福宝见过大人。”

刘燕卿身边的人都不怎么懂规矩。

马车上的青年斯斯然然下来,一身月白对襟长袍,细长眉,丹凤眼,眼角弯弯。

“下官见过大人。”

赵嫣低声叹息,“果然是你。”

刘燕卿道,“自然是我。”

“刘燕卿,你这般机关算尽所为何?”

刘燕卿折扇手中叠起,“世人无趣,没了赵大人,岂不是更没什么意思?大人且随我回府罢。”

赵嫣又咳几声,刘燕卿摇头,“大人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赵嫣盯着刘燕卿,一字一句道,“刘燕卿,我时日无多,你枉费心机。”

刘燕卿笑,“大人这般轻易便认了命?”

他替赵嫣温柔的披上了大氅,便裹住了里头有些破旧的囚衣。

那瘦削的人在感受到了男人的触碰时候猛地抖了抖,刘燕卿眼瞳微微一黯。

“刘燕卿,我当真不懂你。”

刘燕卿道,“大人无需懂我。”

他替赵嫣拢住外衫,将人引入马车。

马车驶入刘府,天边开始下着细碎的雪。

皇城脚下,市井人声均被雪覆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作者微博id:你好白菜汤

(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作者留言交流,小透明回复无压力23333 剧透一下,小刘大人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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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某一日。

赵嫣:你拿什么给我交罚金?

小刘大人摸着下巴托腮,开始认真思考,今天去刨哪一个祖宗的坟?

第八十八章

历朝历代士子之间大约都逃不掉文人相轻四个字。

刘燕卿是文人,根骨上是前朝贵族。

于是这四个字在他身上并不明显地发挥到了极致。

诸野王一脉传承至今同平原侯府已经无分毫关系。

他父亲大隐于滇州南山,遂自称南山居士,闲来出浦钓船,晚时伐岩樵斧,整日与山中草药为伍,医术傍身却从不治病救人,正是赵嫣口中所不齿之独善其身的避祸之人。

二三十年前江南曾有过一桩风闻轶事。

江南首富沈家还待字闺中的小姐被一个背着药箱的穷小子拐带私奔。

聘为妻,奔为妾,一时间连累了沈家好几个女儿的闺中声誉。

沈公病了两月,扬言同这女儿断绝了关系。

这穷小子正是刘燕卿的父亲。

刘燕卿到底还要唤沈公一声外祖。

他骨子里带着懒散的傲慢,这傲慢倚仗的是才气,若非与他相交日久之人则窥不到这份傲慢。

在他眼中的世人有两种,一群榆木脑袋的蠢物和一个他虽不懂却觉得有趣的赵嫣。

他周周折折费好一番心力,才将这只伤痕累累的鸟儿囊入怀中。

赵嫣入了刘府的第五天,刘燕卿收到了宫中边牧和尚传来的密信。

信中道,云光殿匾后或有玄机。

边牧和尚安插在戴高身边的小监躲在暗处亲眼所见,那戴高似乎于云光殿匾后找到了什么,细眼瞧了约半柱香的时辰,便慌慌张张将之重新塞回了匾后。

刘燕卿遂给边牧留了一封密信,交予信使。

信使将出刘府,便被锦衣卫的密探盯上,密探一路尾随,竟见到了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同外臣或有勾结。

密探修书呈于帝王案前。

而楚钰近些时日折子堆积如山,西北又收新州,百万关外流民等着朝廷安置,又有秦王班师回朝一应事宜,这封密信便被压在了重重政务之后,并没有窥见。

赵嫣病的很重。

石院判说他未必撑到秋后是实话。

整整半月,刘府上下都被重重的中药味道裹覆,深夜的时候热着地龙,府中的众人热汗颊背,赵嫣却手脚冰凉,发丝被冷汗一缕一缕的浸湿,雪白着脸,有时候会蜷作一团发抖。

他的身子历经折磨,日渐虚沉,渐渐醒时少,睡时多,唇色泛着青,像一具寒冰雕成的玉人。

刘燕卿就在塌边守着,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发鬓,一双细长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忧虑。

他知道赵嫣在牢中不会好过,但荣昇是大理寺卿,他知荣昇品性非落井下石之人,而即便荣颖有心来报复,荣昇应当亦会阻止,不会过多受磋磨。

到底在大理寺发生了什么,把他的身子拖到了如此境地?

刘燕卿从幼年起随着父亲学医毒蛊虫,天份惊人,他父亲倾囊相授,后来刘燕卿厌倦了蛊和虫子,便跟了沈家的大儒做学问,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一首洛阳赋声名鹊起,远至大江南北掀起文人作赋的风潮。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能从容做到顶尖,看起来却散漫无心的样子,实在践踏普通人二三十年尚拍马不能赶上的尊严。

连绵的冬雪裹携着凄厉的北风飞扬而至。

人间的烟火气被大雪掩盖,偶尔市集间能听到一两声犬吠。小周山变成了雪岭,城外的望京河积成厚重的沉冰。

赵嫣的病便像是这一场冬雪,冬雪倾覆本便摇摇欲坠的城池。

一日他从迷梦中醒来,恍然不知今昔何日,入目只见窗柩外鹅毛的大雪,耳畔是外面呼号的风声。

刘燕卿替他披上了厚重的狐裘,雪白的狐狸毛映着尖尖的下巴,周身的药香越来越重。

似乎近些时日,只要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能看到刘燕卿。

刘燕卿扶着他倚在美人塌上,赵嫣头沉沉坠在了刘燕卿肩侧,低咳了两声。

月白长衫的青年温柔的擦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大人想说什么?”

满头乌云般的发散落在刘燕卿的肩上,夹杂着斑驳残忍的灰。

赵嫣轻声道,“秦王什么时候回来。”

刘燕卿皱着眉听,没有答话。

“我丢了他的金刀。金刀丢到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他回来了,茗哥儿也要回来了。”

“现在应该也长大了不少。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人又黑又瘦,以后没人照顾,会不会好好加餐饭?”

赵嫣这一生在外人面前不曾说过这么多话。

他病的昏昏沉沉,手紧紧抓着刘燕卿的衣袖,“你日后帮我盯着他,别让他再一时冲动。”

刘燕卿声音有些哑,“你自己盯着他不好吗?”

“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赵嫣低低笑了声。

“刘燕卿,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是我杀孽太多的报应。”

刘燕卿揽紧了他在怀中,“不是报应,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为什么要过来插一脚?”

沉默良久,刘燕卿终于道,“我想逆天改命。”

赵嫣没有说话,他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他怔怔看着飞扬的雪花,知道自己撑不到明年花开。

赵长宁早年,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吟诗作曲,肆意昂扬的时候,他在贻弄权术,精心算计,累的白发早生,疲于奔命。

如今走到尽头,终于肯放下了肩上的负累,仅怀一份单纯的执拗,等着一个人回来。

风花雪月本不适合他这样污秽之人。

十五岁的赵长宁也许对城楼上捧着大把杏花砸进他怀中的美貌姑娘有过心动,也曾经推杯换盏间笑谈过将来与他度过一生的女子当是怎样的一副面貌,而一步步到如今,他连那官家小姐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楚。

赵长宁像浮蕊凭风,逐流而下。

生不由他,停不由他,死不由他。

他还活着,却早早将自己关进了坟墓。

阳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鬼出不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一缕光从缝隙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