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

“几页缺失的起居注。”

刘燕卿出宫后还见了一人。

此人正是那边牧和尚。

边牧和尚年轻俊俏,端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眉心一点颇为妖异的红砂,肩上的袈裟于风中扬起,显然于宫门口等待多时。

“和尚见过大人。”

刘燕卿散漫近前,便听边牧和尚道,“按照大人吩咐,每夜均在太后案前点摄魂香。”

摄魂香名为摄魂,不过是医者的小伎俩,有催眠之用,太后那女人杀了自己的女儿,遂夜夜梦见,边牧枕风一吹,哪还能分辨什么迷香。

“等陛下大赦天下的旨意出了,这香便不必再点了。”

边牧和尚应是。

“你在宫中,过些日子也脱身罢,俗世污秽,别糟蹋了你这方外之人。”他这话半开着玩笑,倒颇不正经。

边牧和尚唇瓣勾出一抹邪笑来。

“女人软枕罗香,手中金银权财,和尚求之不得。这天下还没有和尚脱不开身的地方。”

刘燕卿遂道,“近些日子在戴高身边安插些人盯着,以防万一。”

戴高是最熟悉常平之人,起居注残页若是还在,能找到的人便只有戴高,却不能尽信于他。

边牧和尚叹道,“能让大人机关算尽的人,可真让人生羡。”

算计了太后,算计了陛下,也许连边关大捷也一起算计进去,可不是机关算尽?

刘燕卿笑,“滚吧。”

第八十六章

从太后在普济寺礼佛遇到边牧和尚,便落入了刘燕卿的网中。

这张网的边边角角罗织的很早,早至刘燕卿于帝王殿前向楚钰讨一个承诺的时候便初现端倪。

刘燕卿经过边牧和尚之口提出大赦天下的节点很是巧妙,刚好是在边关大捷之前。

如此把大赦天下一手变成了大势所趋。

赵嫣这条死里逃生的性命,是刘燕卿费尽心思算来的。

这里头每一步行将踏错,都可能遭到反噬。

刘燕卿这样的人太过聪明,知审时度势,知趋利避害。

生来散漫不羁,最怕麻烦,做惯了鹬蚌相争的渔翁,到底还是将自己卷进了风云。

农历十一月初十。

太后五十寿诞,朝廷公布了边关收复失地的捷报,大赦天下,百姓无不欢喜沸腾也。

大赦天下是大楚一道仁慈的律令,牵涉之人甚广,原罪孽深重者免其死刑,可改判之,原罪孽较轻者直接免罪,百日为期,以观后效。

金銮殿前,刘燕卿对白玉阶上的天子直言道,“陛下,臣有事禀。”

楚钰扬眉,颇觉奇道,“何事?”

“陛下是否还记得曾经答应予臣的一个承诺。”

楚钰看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臣向陛下要一人,赵嫣。”

楚钰手中的折子猛地合了上。

刘燕卿遂笑,“臣曾听锦衣卫副使大人说,陛下在寻一名叫做十一的侍卫。”

他声音略一停顿,继续道,“臣曾在秦王门下做门客,遂与副使多谈了些,而据臣所知,秦王名下的黑甲中并无副使形容体弱多病之人。”

并非锦衣卫的人酒囊饭袋,而是楚钰从未想过秦王没有对他说了实话。

楚钰站了起来,“你是说,皇叔骗朕?”

刘燕卿如实道,“十一之事牵扯秦王与赵嫣,且迷雾重重,陛下若是信臣,臣愿为陛下分忧。”

楚钰重重放下了御笔。

大赦天下这道旨意由多方原因推波助澜造就,十一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金刀和赵嫣之间的关联。

若把赵嫣交给刘燕卿,或可破僵局。

此人聪明,常有非常之手段,只不好掌控在手中。

“依你所言,赵嫣该如何判?”

刘燕卿垂眸,面不改色,“罚十万金,处终身役,世代为奴,判归刘府。”

相比于流放,世代为奴对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权臣来说无异于诛心之举。

楚钰看了他一眼,“你对你这旧主倒是全无半点情面。”

他还记得当初赵嫣为了立刘燕卿为次辅屡次逼他的情形。

也不知赵嫣心中是何滋味。

刘燕卿细长的一双眼折着笑,“这世上人人趋利往来,陛下何必单说微臣一人凉薄?”

楚钰摆手,“退了罢。”

刘燕卿走后,暗处的影子现出来。

锦衣卫上前。

“他所言可当真?”

锦衣卫副使拱手,“刘大人当时问了臣很多关于十一的事,看神情模样不似作伪。”

楚钰摆手,“这些日子派人盯着刘府,赵嫣、刘燕卿与旁人往来诸事,皆报于朕。”

“浮鸢,提笔拟旨。”

楚钰身边立着的美貌宫女子娉娉婷婷行来,提笔落字。

“并肩王取外夷十五州,今勅降恩命,大赦天下,罪臣赵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终身役,罚十万金…”

到世代为奴四字时候,楚钰难得一滞,这四字终究不曾说出来。

伏案的浮鸢仰头试探道,“陛下?”

楚钰定定看了眼案前墨迹未干的白纸黑字,终于道,“秋后执行,以儆效尤。”

而只有刘燕卿自己知道,方才在金銮殿前,他若有一字差池,便要引火焚身。

只要能保住赵嫣的性命,无论是“终身徭役”亦或是“世代为奴”,人攥进他刘府,这里头能折腾的弯弯绕绕便很多了。

他这张网,收的时候网罗住了一只鸟儿。

这只鸟儿被人撕裂了翎羽,如今气息奄奄。

第八十七章

“罪臣赵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终身徭役,罚十万金,缓期秋后执行,以儆效尤。”

赵嫣手中的铁链被斩断。

荣昇沉默的看着他,说不出恭喜二字。

赵嫣这样的人生来就该高居庙堂,如今坠落尘土,岂是惋惜二字可囊括?

虽说未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侥幸保住性命已是厚待,然而到底意难平罢了。

于赵嫣本人而言,苟且偷生的活着,也许不如一刀斩断头颅来的痛快。

赵嫣咳了两声。

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

赵嫣毕竟是官场中人,熟读律法,心中有感,这一出大赦天下的戏码背后应当有人操纵。

他踏进大理寺的门时秋草枯黄,如今踏出的时候已是初冬,干枯扭曲的树干和寸草不生的荒野俨然让他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荣昇立在他身后,他想说以后有什么事,若是有别的人欺负,可以来荣家寻他。

然而张了张口,说出来的竟只有一句,“那刘大人与你有旧,应不会刻意为难。”

赵嫣仿佛没有听见。

荣昇便又道,“我会约束荣颖,不会让他再来寻你麻烦。”

直到听到了荣颖的名字,赵嫣才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倒是有些羡慕荣颖。你们荣家,天塌下来都有人替他扛着。”

而在赵家,赵嫣就是赵家的天。

赵嫣塌了,赵家也便塌了。

他病体未愈,瘦骨支离,低咳了两声,忽而道,“看在荣大人多为照顾的分上,荣三公子做过的事我不欲计较,但他若下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定不会让他活着回荣家。”

荣昇闭了闭眼睛,道,“你不会再见到他。”

擦肩而过时候,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药香。

荣昇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从赵嫣一脚踏出了大理寺的门槛,他便不曾再动过一步,看着那道清瘦的影子在眼前渐行渐远。

后来入目飞花落叶,已触不可及。

他迈不过大理寺那道低矮漆红的门槛,亦走不出荣家这座坚若磐石的金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