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倾无疑便是这一种人。

滚烫的水倒进茶盏里,瞬间有一股清甜的茶香涌到鼻底。

若是往日,姬灏川会觉得这种茶香沁人心脾,而现下,他无这种心。

在热水中浮动的茶叶,他从未见过,他不知这是何种茶叶,一如他直到此刻仍是想不出为何卞*队开进了燕国境内他却丝毫不知,知道兵临城下他才得到消息!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此事必是君倾所为!

妖法,莫非君倾当真有妖法?

姬灏川如何也不能相信。

可除了妖法,他再想不出其他原因。

“帝君可是觉得这茶叶眼生得很?”君倾为两只茶盏满上了热水,将铜壶重新搁回了陶炉上,将那只还未阖上盖子的茶盒轻轻移到了姬灏川眼前,以让他能瞧得清楚茶盒里的茶叶,“这也是难免的,因为帝君的确从未见过这种茶叶,因为林丞相与先帝死的时候,帝君都没有在旁。”

姬灏川盯着君倾,眼神冷冷,带着震惊。

君倾却是将茶盏的盏盖盖到了茶盏上,依旧不紧不慢道:“林丞相和先帝都喜饮茶,他们死之前,喝的都是这种茶叶,不过帝君放心,帝君还可以活很长,喝了这茶,也不会死的。”

君倾的话像是玩笑,却没有给人一丁点想要笑的意思。

姬灏川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笑。

“这茶,本无名,下臣给它取名为青羽茶,是青羽山上才会生长的茶。”君倾伸出手,从茶盒里拈起了一把茶叶,放到了自己手心里,边用手指轻轻旋着手心里的茶叶边道,“每年春日,让鸟儿们回去帮我采的,偌大的青羽山,全部的茶叶采来也还装不满这个茶盒,帝君可知这是为何?”

姬灏川拧起来眉,他似乎想说话,可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又怎能说得了话出得了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君倾说话,听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的话。

“帝君会让侍卫守得天牢不让一只鸟儿飞入,今白日在刑场周围还安排了那般多的弓箭手,那些弓箭手,想来不是为了防着有谁人来救下臣才安排的吧,如此看来,帝君当是知晓下臣的身份了。”君倾用指尖拈起两片茶叶,在指尖撵碎,而后便放进了自己嘴里,像是在吃着什么美味一般慢慢嚼着品尝着,“曾经的青羽山,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茶树,下臣儿时也最是喜爱这般将茶叶嚼着吃,只不过以前是摘下了直接吃,如今只能吃晒干了的,帝君要不要试一试?”

君倾说着,将托着茶叶的手朝姬灏川面前轻轻一递,一副等着姬灏川抬手来拈上一片茶叶的模样,可他明明就知姬灏川动弹不得。

“帝君这般的天之骄子,怕是不愿意吃青羽妖人的东西的。”君倾将手收回,又拈起两片茶叶,撵碎,放进自己嘴里。

姬灏川死死盯着他,身子在隐隐颤抖。

他想动,可他不知道君倾究竟在他身体里下了什么药,让他觉得这个身体根本就不是他的一样。

待君倾将他手心里的茶叶全都撵碎了吃进肚子里后,才又听得他道:“好了,茶水泡好了,青羽族人饮茶,向来喜好喝第一道,帝君,请用吧。”

“下臣忘了,帝君现在就像个废人一样,自己喝不了,那就只能有人帮帝君一把了。”君倾的话听起来就像很是善解人意一样,“君松。”

君松一直站在君倾身后,听到君倾唤他,随即应声,而后上前来,一手捧起茶盏,一手捏上姬灏川的嘴,生生将他的嘴捏开,随后便将那茶盏凑到姬灏川嘴边来,手一抬,将茶水一把就朝姬灏川的嘴里倒去。

茶水滚烫,瞬间就烫了姬灏川的唇舌及喉咙。

君倾手里捧着茶盏,正用盏盖慢慢地拨着茶面,语气冷冷,慢悠悠道:“这茶叶很珍贵,切莫浪费,君松,一并喂帝君吃下吧。”

姬灏川双目腥红,一副恨不得将君倾撕碎的模样。

“是,主上。”君松没有迟疑,将手伸进茶盏里将里边泡开了的茶叶全部刮到了自己手里来,而后手里湿哒哒的茶叶全都塞进了姬灏川嘴里,以防他喷出来,君松便死死按着他的嘴,直到他涨红着脸迫不得已且艰难地将嘴里的茶叶都吞到了肚子里后,君松这才松开手,退到了君倾身后。

“咳咳咳咳咳——”君松一松开手,姬灏川便开始咳嗽,咳得剧烈,咳得一张脸涨红到了极点。

君倾只是悠然喝茶,问道:“难喝?下臣记得林丞相与先帝可都说这是好茶,都想着以后也能时常饮到这茶,不过他们没有这个福气罢了。”

“这天下人,便是连帝君,都认为林丞相是犯了大罪死的,可要是没有下臣,林丞相又怎会犯大罪?就算犯了大罪,帝君又怎舍得杀了自己的这个老功臣,帝君觉得呢?”君倾晃了晃手里的茶盏,又呷了一口茶,“世人都知先帝是病重而亡,可若没有下臣,先帝又怎会病重,又怎会病重到无药可医?”

“呵……”君倾冷冷一笑,“不过下臣可都有好好地送他们一程,桃木钉,是个好东西,他们送给青羽族的大礼,下臣也好好地给他们回礼了。”

桃木……钉!?

姬灏川骤然抬头,睁大了眼看着一脸平静淡漠的君倾,难道说,难道说——

“世人没有看见的没有发现的东西,不表示不存在。”君倾道,“他们不止头颅里有桃木钉,便是连他们的心,都有桃木钉,下臣送给他们的,犯下的罪孽,是要用比死还要痛苦的代价来偿还的。”

“帝君之所以不知道也未发现,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下臣,是个君子,而如今的下臣,只是个小人而已,一个……”君倾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茶盏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他又伸手去提铜壶,来为自己的这一只茶盏满上水,“不择手段的小人。”

“你——”姬灏川突然发现,自己能出声了,在方才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居然能出声了!?

君倾听到姬灏川的声音并不诧异,他只是将盏盖盖上,道:“茶这种东西,可为毒药,也可为解药,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

姬灏川看着君倾,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远比他见过他想象的要可怕。

好似他们在他眼里,心中所想无所遁形一样,仿佛他能看得透他们心中的事一样。

方才那盏茶,那些茶叶,竟是解药。

能让他出声的解药。

“帝君现下能发声,那帝君心中有惑不妨就说出来,看看下臣能否为帝君解惑,过了今夜,就算帝君心中有惑,也只能带着这疑惑过一辈子了。”君倾对姬灏川的态度,非但不像一个敌人一个仇人,反是像一个长辈,“不过下臣想,关于青羽族的事情,是已经不需要下臣告诉帝君了。”

一直以来,对姬灏川,他似乎总是如此。

他不过比姬灏川年长四岁而已。

“沈侯与沈将军的事,也是君爱卿所为。”姬灏川为人,最大的长处便是冷静,就算再天大的事情,他在震惊之后也能很快冷静下来。

此时,他也还是一样。

即便沦为阶下囚,他也一样冷静,冷静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冷静得就好像他还是燕国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帝君。

“帝君既已知晓,又何须再问?”君倾又将茶盏捧到了手里来。

“孤原本只是稍有怀疑你,毕竟以如今的你来说,你根本就没有得手的机会。”姬灏川目光阴沉,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你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呵呵……”君倾轻轻笑出了声,笑得冰冷,也笑得嘲讽,“帝君,下臣说过了,如今的下臣,不过是个小人,不择手段的小人,既是小人,又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就像帝君你此刻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不正是因为下臣?”君倾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样小物事,一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是一颗血红的玉珠,玉珠里有血流一般的流纹,像是一只振翅而非的大鸟。

姬灏川盯着这血玉珠,这是——

“这血玉珠,帝君当是不会陌生。”君倾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小盒里的血玉珠,他的眼神倏然变得冷厉,声音也变得阴阴冷冷,“青羽族人自来信奉神之青鸟,故青羽村中有青鸟神像,族人相信,神之青鸟虽从未现于族人眼前,但其魂灵却一直守护青羽一族,因为其魂灵就在神像之中,在神像身上的六颗血玉珠之中。”

姬灏川瞳眸微颤,因为君倾的话。

君倾的话未停,“二十三年前,青羽族村来了一群外人,当天夜里,青羽村便从这世上永远消失,大火烧了村子,烧了大片的山林,烧死了成群的鸟兽,烧死了全村的人,烧红了天际,神像倒塌,他们还贪心挖走了神像身上的六颗血玉珠,扬笑离去。”

村人及鸟兽凄厉的喊叫声,至今仍在他耳畔,清晰异常,成了他这一生人永远也忘不掉也不想忘不能忘的噩梦。

那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

“为何……要屠杀村民?”这是姬灏川想要知道的答案,他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先帝以及……帝师会屠村,还有杀光当年参与此事的兵卫。

姬灏川的声音有些颤抖,连他自己都难以自控的颤抖。

因为这一刻,他不冷静。

“为何?呵呵……”君倾又笑了,“那敢问帝君,为何要杀了下臣?百姓为何要杀了下臣?”

“祸乱天下的妖人,当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先帝就正好做了这样一个为天下除害的大英雄,而且还是个不需要世人称赞的大英雄。”君倾笑得森冷。

姬灏川不作声,只是死死盯着君倾看。

他虽未说话,但他的眼神已明显表示,他不相信君倾说的这个理由。

君倾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喝茶。

不过一盏茶而已,君倾似乎喝了许久,然他喝了多久,姬灏川便默不作声地盯了他许久。

待到君倾将茶盏移开嘴边时,他才又冷声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一句预言而已。”

“青羽族真正的巫神,拥有预见未来之力,而燕国的命运,不过再有二十余年而已,这是青羽巫神给燕国给先帝的所占卦象显示的未来,这是先帝求来的卦,却也是他不相信的卦。”

“眼高于顶的一国之君一旦愤怒,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君倾将茶盏握在手里,并未将其放回到长案上。

“你……”姬灏川为这个事实震惊。

这便是……那般多无辜的人被残害的真相!?

竟是如此……!?

“帝君可是想问下臣是如何知晓,又是如何没在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君倾把玩着手里的空茶盏,“是啊,若是下臣当年也在那一场大火里死去的话,如今的燕国,如今的帝君便不会有这不必要的苦难。”

“因为给先帝卜卦的青羽巫神,便是下臣的母亲。”君倾把玩着茶盏的手这时停了下来,他紧紧握着茶盏,话却没有停止,“青羽山烧起大火的那一天,便是下臣五岁的生辰。”

“啪——”君倾手里茶盏被他捏碎,破碎的瓷片扎进了他的手心,他却无动于衷。

姬灏川无法动弹的双手在轻颤。

“没有哪一个母亲舍得自己的孩子死去,下臣唯一一点比村中其他孩子幸运的,便是下臣的母亲是巫神大人,下臣是村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看着大火整整烧了整个村子乃至整个青羽山三天三夜。”君倾松开手,他手里的碎瓷片便叮叮叮地落了地,“下臣活了下来,带着已经被掏掉了魂灵的青鸟神像离开了青羽山,从那时起,下臣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报仇。”

“报仇,便是下臣活着的意义。”君倾又伸出手去摩挲小盒里的血玉珠,那冰冷的声音始终都是平静的,未曾起伏,他才是真正练就了处变不惊的人,哪怕是忍受着极致的痛,他也能面不改色。

“瞧瞧下臣,说着说着竟偏了话题去,帝君莫怪。”明明已成为了他掌控中的人,偏偏君倾还是以君臣之礼称呼帝君,就好像他是一个真君子一样,“这血玉珠,相传是上古神兽之血练就而成,究竟是与不是,下臣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下臣很明确,便是这血玉珠,除了青羽巫神一脉的人触碰的话,便会在此人体内藏下毒性,这是一种奇怪的毒,若不催生此毒,中毒之人便与寻常人一般,好好地活着,而一旦这毒被催生——”

君倾的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他虽不再往下说,却已足够姬灏川明白,明白沈天与沈云为何会突然癫狂,明白他自己为何突然之间……动弹不得!

“能催生此毒的人,是否也要是巫神一脉的人?”姬灏川沉声问道。

此时的他,依旧在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帝君果是聪慧之人。”没了茶盏,君倾便将那茶盒移到自己面前来,又拈起几片茶叶,撵碎了放进自己嘴里。

“既是如此,你便从不失为你的族人报仇的机会,却为何等到而今才下手?”

“所谓报仇,当然是要报得酣畅淋漓才算是报仇,单单杀了仇人一人有何意思?不如让仇人亲眼看见自己拼了一辈子才拥有的一切如何毁在仇人自己的手中再杀了他,当然,还要加上断子绝孙这一条。”君倾又笑了,今夜的他,似乎很爱笑,姬灏川从未见过他这般笑,笑得温和,偏偏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林海的家毁了,他自己也毁了,魂灵永做荒魂,沈天亲手断了他的后毁了他的家他的一切,沈云也如此,沈天还能亲眼看到帝君诛他九族,这岂非一件美妙之事?”

“至于先帝,在他有生之年,这姬家人要么死要么残要么远嫁为人妻奴,就只剩下帝君你这么个小不点儿了,之所以留着帝君你,不过是下臣觉得时日太过枯燥,留着你来慢慢打发时日而已,不过下臣唯一想不到的是,帝君你这个看起来乖乖的小不点儿也会下棋,让下臣栽在了帝君的手里,险些命丧九泉。”

“你之所以而今才对孤动手,是因为要留着孤……打发时日?”姬灏川不仅双手在抖,便是声音都在抖。

不可置信也不愿相信的颤抖。

“不然帝君以为呢?帝君以为就凭你与你的帝师,能斗得过四年前的下臣?”君倾的话语里满是轻蔑,随后又似叹息道,“不过从帝君身上,下臣也学到一件事,那便是绝不可目中无人,因为这四个字,下臣可真是害人害己,又或是说,帝君的这一着棋实在太厉害,下臣无力招架。”

“四年前,孤的剑明明已经刺进了你的心脏,孤亲眼看着你被黄土掩埋……”似乎到了此时,姬灏川还是不愿认输。

“那只能说帝君孤陋寡闻不知‘息脉’一说。”

“……”

“不过看来下臣这四年虽然过得苦,但也并非没有好处,看看这燕国,短短四年便国泰民安,全是仰仗了帝君,要是没有这国泰民安,下臣这番回来又能毁掉什么才是痛快。”君倾真是爱极了吃干茶叶,不嫌苦涩也不嫌舌燥,“愈是美好的东西,毁起来才愈是痛快,帝君说是也不是?”

“百姓无辜!陷百姓于水火不安之中,你于心可忍!”姬灏川怒喝,他想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百姓无辜?呵,呵呵呵!百姓无辜?”君倾笑得肩膀在轻耸,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令他忍不住放声笑,忽尔,只见他突地站起身,同时伸出手一把捏上了姬灏川的脖子,将他从龙椅上提了起来,睁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注视”着姬灏川的眼睛,一字一句冷冷道,“那我的族人便是有罪的?那些飞鸟走兽便是有罪的?这不过是你们燕国人欠下的债,如今还回来而已!我要的从来就不止是先帝他们几人的命而已。”

君倾说完,将姬灏川狠狠扔回了龙椅上。

他动怒了,他那一向冰冷得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盛怒满面,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仇恨与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