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但闻逸偷偷观察透明的橱窗外半晌，来来往往的路人奔着各自的目标前行或停留，倒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小朋友，你一个人来的？”

“对呀！”

“你家大人呢？”

“上班！”小男孩大声回答。

“周末也上班吗？”闻逸挑挑眉，一副“小朋友不可以说谎哦”的揶揄表情。

小男孩撇嘴：“哥哥你好笨哦，又不是所有人都有双休的。我爸爸妈妈开超市，你周末难道没买过东西的吗？”

闻逸一僵，尴尬地笑笑：“……原来是这样。哈哈，小朋友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闻逸大致猜出来了，这附近恰好就有一家超市，老板是一对夫妇。不大的孩子应该也不会放任他乱跑，多半就是这条街的商铺老板都熟悉，才放心他在固定的地方走动走动。

“哥哥你家不是花店吗，来花店当然是来买花的呀。”小朋友特别豪气，一张红色钞票往闻逸掌心一拍：“我要你花店里最漂亮的花。”

闻逸看了看手里的钱，没有随意收，而是问过了男孩父母是否知情同意，买花又是做什么的。

他以为会是送妈妈、送老师这类答案，没想到居然是送给对门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姑娘的。

闻逸人都傻了，不是，孩子，不，大师，您今年贵庚？这么小就开始未雨绸缪了吗？

“少时不努力，老大你看上的女孩就是别人的青梅竹马。”小男孩言之凿凿。

闻逸怀疑地看了看面前童稚未褪满是胶原蛋白一张的小脸蛋，觉得可能是自己愚昧了。他说的真的好有道理，令人无法反驳。就比如闻逸自己，因为有一个从小待自己好、陪伴左右的难忘之人，长大后世间万千颜色皆不入他眼。

人家甜甜的恋爱已经不只是高中自带的了，是从小学就开始打铺垫的——怎么连这个也开始卷了吗？闻逸哭笑不得，最后只能堵上自己高校毕业高材生的名誉，信誓旦旦地和小男孩保证女孩们都爱玫瑰花，并且心虚地收下了男孩的一枚钢镚，给了他一支老板亲自打包的新鲜玫瑰。

第二天周末他差点没敢踏进自己的店里，生怕男孩没把对门小青梅哄好回头找他算账。后来男孩还是来了，不过不是来指责闻逸乱出馊主意，而是来买下一枝玫瑰的。

那就好那就好。闻逸面试时都没这么紧张过，毕竟面试他心里有底，这个他真没有。他又不是海里遨游见多识广的老手，这辈子一共就谈过一回恋爱。而且他的树脾气太好了，哪怕闻逸从地上捡块小石头送他，他也会美滋滋地用藤蔓握紧，收藏到藤蔓网的最中心。

所以昨天闻逸真的就是胡诌，他也不知道那位小青梅喜不喜欢玫瑰。毕竟这种花，在喜欢你的人眼里叫浪漫，不喜欢的人那叫烂俗。

于是每天小男孩光顾他的小店，买走一支玫瑰，成了他们不成文的约定。

日复一日的玫瑰，一成不变的种类。再怎么美艳娇媚、各有千秋，只怕也感到厌烦了吧？第一眼见到玫瑰，花瓣上点缀的露水是世上最透明圆润的水晶。第无数眼见到玫瑰，花瓣上面的露水比说话时飞溅的口水还不如。

但闻逸每每问起，男孩都说小青梅收下了他的玫瑰，高兴的样子和她第一天收到时一模一样。她会把新的玫瑰插在电视机旁边的花瓶里，旧的摘下花瓣晒干，请阿姨制成糕点邀男孩一并品尝。

闻逸有在下班后偷偷打听过，男孩是连锁超市掌柜的儿子，小青梅是连锁酒店老板家的千金。买不起玫瑰是不可能的，没见过世面更是笑话，那她每天收玫瑰就是……霸道总裁竟在我身边。这种小说情节居然是真实发生的，闻逸还被迫掺进去强行塞了一把狗粮。

闻逸方了，感情这么久以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受不住受不住，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早熟——算了，自己好像也没有资格说这个。闻逸偷偷羞耻，十六岁谈恋爱那也叫早恋，自己还是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再说双方什么家庭，孩子更早懂事一些那也很正常……的吧。

闻逸几乎可以想象十年之后本地盛大的世纪婚礼，霸总和小娇妻看似联姻实则相爱的传奇——真是个好素材。

闻逸坐在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忍不住发笑。他没有报复社会的倾向，相反在一个温柔年长爱人的引导下，闻逸不怕事却相当温和，性格正直善良。他自己得不到圆满，就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好像连他自己的那份遗憾也被弥补了几分，心底的大窟窿也不再隐隐作痛了。

他们都还年轻，都去爱吧，都去做疯疯癫癫的事吧。摔倒了就哭，高兴了就笑，趁着还走得动恣意闯荡，不然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闻逸眼神柔软地看着每一个走进花店的顾客，默默祝福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却只字不提自己要怎样。

他全然忘了自己也还年轻，忘了自己也是正当少年时。从某种意义来说，有着无限可能、前途一片光明的闻逸，已经一眼看到了头。

工作日他一头扎进来往的人潮，跟绝大多数的上班族一样忙忙碌碌奔波在上下班的途中，端坐办公室的样子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工蜂。周末他躺在花店的藤椅上，工蜂终于有时间去嗅一嗅他自己的花香，怀念起早早出现也早早离开的爱人。

除了偶尔招待客人，他常常晒着太阳陷入回忆当中。太阳很温暖，但是有些刺眼灼热了。隔着树叶投下的阳光就不一样了，是绿色的，温度里伴着植物特有的清香。

或者下雨，下雨也很好。他和他的树一起度过了许多个雨天，他的树会用枝叶和藤蔓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如果有冰凉的水突然滴在了他的脸上，那一定是他的爱人又在捉弄他了……只是雨水打在城市里，打在商铺的遮雨棚上，听起来总是少了几分味道，不如敲打草叶树叶的好听。

下雪也是闻逸所期待的，曾经他在爱人的脚边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说这就是我了，我回家睡觉的时候就让他来陪着你。他的树笑得快活，整棵树的身躯都在抖，簌簌的枝叶摩擦声弄得闻逸耳朵痒痒的，嘴角也带着毛茸茸的笑意。

现在么……现在反过来了，闻逸打算今年冬天在花店门口堆一个雪人，这就是他的树了，树睡着的时候就让这个雪人陪着自己。

闻逸以为，这将是自己未来数十年的生活，带着自己与爱人的回忆，在日复一日的怀念中走向生命的鼎盛时期，又符合自然规律地慢慢消亡，最后落叶归根，又回到那座大山、他的树身旁。

只可惜总有人不让他好好陷入自己的回忆。

在闻逸绞尽脑汁回想某个冬日树故意抖落着身上的落雪把小小的闻逸埋起来，到底是埋到了腰还是肩膀的时候，一个穿着驼色风衣、染着棕黄色长发的姑娘走近了。

“这两种花不都是康乃馨么，为什么标价不一样呢？”姑娘的眼睛隐藏在花束后面，飘散开来的除了花香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就是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她手里拿着的两束花虽然都是康乃馨，大小颜色和品种却都不一样，价格不同再正常不过了。何况花店里的花大多应季，并没有固定的标签说明花的种类，真正的门外汉根本看不出来这两束表面完全不一样的花居然有着同一个通称，她既然连这个都看得出来，又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闻逸一愣，挂上了交际的专用笑容，权当自己是个傻子：“是这个样子的，康乃馨其实是多种石竹属园艺品种的通称，根据人们的需要出现了许多变种与杂交种，不同品相不同种类价格都有所差别……”

驼色风衣的姑娘脸色微微变了，这些她当然知道。实际上她的母亲就是爱花之人，这些常见的园艺知识她自小耳濡目染，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得再听一遍——这店主人长得好，怎么这么憨呢？

自己长得比花还好看，他眼里就只有那些书上枯燥的大段文字，完全想不起来要把握机会的吗？

闻逸顶着姑娘怀疑人生的目光保持笑容不变，看上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就好像在问“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我完全可以再讲一遍！”。

这世间的花花草草都因为某位前辈得闻逸的喜爱，唯独桃花，闻逸敬谢不敏。

姑娘吃瘪，却有些不甘心，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个清亮稚嫩的童音大声地响在温馨的小店里：“哥哥哥哥，我要一支玫瑰花！”

小男孩蹦蹦跳跳晃着背后的小熊书包，从某个比他还高的大花盆后面窜了出来。

“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看到。”闻逸弯下腰去，笑眯眯地去跟小男孩对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