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相遇,三人便结伴前往饭堂。

白玉舟内空间甚广,饭堂自然也格外大。

不仅将内外门弟子分开,身为宗门希望的白潇潇还设有专属位置,以往都是白潇潇独坐,饭食也格外丰富些。

这点百花门弟子皆习以为常,毕竟他们白师兄修为出众不说,还身怀巨富,吃穿用度都是花自己的灵石、而非由宗门提供。

即便再奢靡独特,也轮不到他们质疑。

奇怪的是,今日白潇潇身旁多出来个空位。

徐清焰随意扫了眼、只见桌上摆满奇花异果,琼脂玉液,看起来像是要招待位极其重要的客人。

等他们进门,白潇潇便站了起来,“观棋。”

想来也是,遍数此时白玉舟内之人、能被白潇潇如此重视的,也就李观棋这位修为高深、刚解了他们危局的揽月城二少爷了。

白潇潇表情殷切,诚恳邀请,“这边。”

李观棋随意抬头看了眼,轻轻摇头。

竟在饭堂许多弟子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了白潇潇的盛情邀请,抱着琵琶、慢吞吞的走到徐清焰旁边,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

……他居然就那么坐下了?!

徐清焰满心的错愕,眼神表露无疑。

李观棋目不斜视、并未看到他的疑惑。

从容坐下后便伸手取了手边的竹筷,去拈放在桌子中间的玲珑红玉饺,宽广衣袖拂过徐清焰的左手。

如同银月皎皎,散落下了半顷微光。

也不知怎的,徐清焰突然有些心慌意乱。

连忙将搁在桌面的左手收回,压到厚实的毛皮衣裳里后抬头看了眼白潇潇。

对方如他所料,已然面色微沉。

显然是因为被人拒绝而感到不悦了。

白潇潇不高兴,徐清焰便高兴了。

他这一高兴,连早饭都多吃了半碗。

用过饭后,丁珑拉着他在白玉舟上闲逛时偶遇白潇潇,对方面沉如水、余怒未消,正从李观棋房间的方向走出来。

连个正眼也不给他们,径自气冲冲的走了。

丁珑冲着他背影做个鬼脸,拉着徐清焰小声叨叨,“也不知道白师兄怎么想的,往年观棋哥哥诚心待他时,他非得挑三拣四看不上,转身还跟宁域白好上了。”

“如今他跟宁域白的事天下皆知,观棋哥哥也不为难他、也没说找他要回那些送出去的灵石资源,只是依礼数避嫌不接受他的示好罢了。”

“怎么搞得好像是观棋哥哥欺负了他似的。”

徐清焰:……这大抵就是海王心理罢。

你不过是条我养在鱼塘里的鱼,就算我跟别的鱼好了、你也还是我的鱼,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就不高兴了。

风平浪静,天气渐暖。

那位揽月城的二少爷似乎甚喜在夜深人静时候弹奏琵琶,连续三晚,他都能隐隐约约听到些清越动听的琵琶声。

整夜在乐曲谱写的温暖梦境中,安然沉睡。

他这边好梦正酣,无边渡口却刮起了风。

黑色的、细碎的风卷过水面,粉碎了原本站在那里的鬼修后,染上了些许粘稠的鲜红,飘摇着打起旋儿、缓缓的消散在黑沉水底。

血色印染,很快便融于水里。

少年踩着黑色水面,神情慵懒的眯了眼睛,歪头看向左边低眉垂首的鬼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那鬼修两股战战、胆子都快吓破了。

说什么,谁敢说?

刚不过有人说了句“寻不到鬼王印踪迹”,便被你碾成肉末血浆、二话不说沉了水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谁那么不怕死,还敢开口哇。

见他不答,少年轻声笑道,“怎么,不愿意说?”

周边跪着的鬼修都快哭出来了,这小祖宗怎么这般难伺候!

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到底还能不能给他们留条活路了!

心一狠、眼一闭便开始甩锅,“属下无能,确实追踪不到鬼王印踪迹,想来是有人故意遮挡您留下的印记、且对方修为远高于属下等人,才会如此!”

“实非属下办事不利,却是对方……”

他原本只想编个高人出来,挣得一线生机。

却不料他们这位极难伺候的小鬼王听罢,居然敛了脸上那瘆人的笑意,眼神凶恶的看了眼朝北的方向。

出口的声音破碎如丝、满含恨意。

“宁域白……”

“他活着你要跟我争,他死了,你居然还想跟我争!”

“既然如此,你别怪我杀光你忘情宗。”

忘情宗,高山之巅。

雪域峰在封山三月后,忘情宗主终是忍不下去了,持剑劈开了宁域白万千剑阵,踹开了那栋位于山巅的覆雪小楼。

门扉摔出“砰”的巨响,在楼内不断回荡。

未见灯光,四周透光缝隙都被人为封住,连周围积雪的微光都映不进来,整栋小楼阴冷暗黑、恍若深埋地底的空旷墓穴。

空气里漂浮着浓厚、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伍尧暗道不对,循着血腥味找到事故源头。

那是间宽阔空荡的房间,只在中央位置摆了口千年寒冰棺,里头放着他们忘情宗数百年来最不成器的弟子。

徐清焰就躺在里面,双眼紧闭,眉眼安详。

雪白透明的棺材由内而外、镌刻着无数繁复玄奥的古老文字。

有些仍是猩红,有些已经泛黑。

——伍尧一眼便认出那些纹路全是由鲜血写就。

而他此行的目标宁域白,正低垂着头俯在冰棺上拿带血的指尖描绘,全然没注意有人闯进了自己的住处。

他身上还穿着结契礼时的那件绯红衣袍。

满头青丝却不知何时化作了白发,顺着海棠色的衣袍垂下,相互纠缠着、凌乱不堪的拖到了地面。

染了尘土,看着既破碎且脏乱。

伍尧满心愕然,“宁域白,你在发什么疯?”

话刚说出口,他便觉得这话耳熟无比。

他似乎经常用这种语气呵斥另一个人。

在徐清焰不顾自身病体,坚持从疫鬼之乱带回宁域白的时候。

在徐清焰为了救宁域白,斩杀恶蛟险些丢了自己性命的时候。

在徐清焰不惜违逆门规,也要爬到雪域峰、阻止宁域白修无情剑道的时候。

他对徐清焰总是怒其不争,恨其自作多情。

只想让徐清焰睁开眼睛看清楚,你那般爱惜如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徒弟,根本就未曾将你放在心里过。

难不成你真要为他丢了性命,才知道悔悟?

如今徐清焰真死了。

死在忘情宗去年的初雪日,如今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再听不到他的怒声呵斥、看不到他的痛心疾首。

宁域白却疯了。

伍尧盯着满屋的血痕,略有些厌恶的皱了眉,“宁域白,你这又是何必。”

室内空旷暗黑,静默许久。

宁域白描绘完最后一笔,慢慢的俯下身,隔着血色冰棺盯着里面恍若睡着的人,神色冰冷、眼神却专注。

“我不知道。”他轻声开口,声音暗哑。

“我不知道理由。”

“我只是……不想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