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陷入沉思,思考着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面前是位头发卷曲,身着麻衣不断默默垂泪的年轻女性。

言晏在他身后紧紧挨着,时不时探出头来观察,像个机敏的小动物。

这种僵持性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很有一会儿了。

事情要从他们接下蝉丸法师的委托开始说起。

言晏答应下来后,蝉丸法师掏出一份简略的地图,希望能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有所帮助。

在这种年头,无论是粗略还是精细,地图都算是个稀罕物。

特别是在武家,会被当做宝贝代代相传。

言晏他们习惯了常世的一切便利之处,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是疑惑着依靠这上面含糊不清的指示,他们真的能找着目的地吗?

初来乍到,没有任何代步工具,言晏他们的出行方式极其原始——自身的11路。

和这个年代的普罗大众一样。

这个时代的上流阶层的出行方式皆是牛车,车的材质和装饰物根据家中主人的身份位阶又有所分别。

老百姓们没有这种权力,全靠人力赚点辛苦钱。

言晏和中原中也年纪虽小,赶路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倒他们的,就当做是独特的锻炼修行了。

一路行来,尽是荒芜冷凄的景象,言晏看的十分感慨,亏得蝉丸法师愿意居住在这种偏僻的居所,这要是有个差错,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过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也许人家就是爱好这种地方,想要澄心动灵呢。

言晏一边赶路一边神游,未曾发现她的前方出现了一抹身影。

中原中也倒是时时刻刻注意些周遭的变化,及时将她往后一带,拉开了和突然出现的女子的距离。

言晏:嗯?

您哪位?

别的不讲,就说这荒郊野岭,方圆十里都毫无人烟的样子,这突然出来个人没问题,那真是连她们班上最单纯的那个女孩子都不会信的。

沉默。

还是沉默。

言晏等了一会,对面那个年轻女子一直没有动静,她不耐烦在这里虚耗时间,拉着中原中也准备绕过她继续前行。

可每当她踏出几步,年轻女子就跟着移动堵在她的去路上。

来回几次言晏也生气了,现场取材,催动着草木生长连结成绳索,将人绑在原地。

像这种地方别的不多,野草之流随处可见。

中原中也搭了把手,把年轻女子往地里“种”了下去。

这下她总不可能还跟着他们了吧?

结果他们刚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一阵又一阵的低声呜咽。

不、不是吧?

姐姐你这么玩不起的吗?

言晏回头一看,人都麻了。

之前还静默如人偶一般的年轻女子此刻正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中不断溢出。

把人栽到地里的中原中也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没用多大力气啊。

“你有什么事吗?”

言晏有气无力的问。

“……”

“啊?”

声音太低,言晏完全没听见。

出于刚刚的印象,言晏把中原中也拉到自己身前,坚决不肯直面这位看起来年轻的小姐姐,只敢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其实中原中也不太想和她对上,但没办法,言晏就在他背后,他总不能放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妾身逆发,见过姬君与公子。”麻衣女子欠了欠身,尽力维持着风雅仪态。

不看她被草木绳索缚住卡在土地里的狼狈姿态,这一幕看起来实际上是很赏心悦目的。

言晏扫过一眼她的头发,天生的自然卷,怪不得叫做逆发。

也许在现代的常世这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个时代,女儿家拥有这样的一头头发简直就是灾难。

正所谓上行下效,此时平安京中最能体现贵族女子之美的便是那一头如瀑布般垂直曳地的乌黑秀发。

其次是展现风格的衣着搭配与合香。

这些都是家世和财力的证明。

从眼前女子的举止可看出她出身良好。

可有这么一头不符合当下审美的头发,在她的家族中绝对不会过的很好。

她身上的麻布水干便是最佳证据。

疼爱女儿的家族是绝不会允许她们在穿着上如此粗野。

果不其然,在逆发的叙述中,言晏的猜测一一得到验证。

她本应是贵族家的女儿,却在年幼时因这一头乱发遭家人所弃,随便安排三两健妇仆从就丢到乡野,任其自生自灭。

好在是家中的仆从忠心耿耿,并没有因为主家换成毫不懂事的孩童而怠慢以对。

甚至好好的将逆发抚养长大了,其中一位仆妇还教了些微末礼仪。

日子若是一直这么平淡的过下去,逆发也许会普通的度过一生。

但她弟弟的出生,改变了她平静许久的生活。

那是一个天生目盲的孩子。

逆发的生母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直言她的孩子健康聪慧,定然是有所妨害,才导致了他以目盲之姿降生。

接连请了数位僧人做法,想要去除家中的污秽。

各方纠葛连结,都不愿背上这样的名声,最终几乎被家族所遗忘的逆发被指做了“妨害”。

“你不是我的孩子,是天生的不祥。”

一句话,盖棺定论。

存在感低下,为生母不喜的透明人,就这么被提溜了出来,当做多方权衡的替罪羔羊,被赶出了家门。

一名年轻的女子,囊中羞涩且手无寸铁,也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下场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逆发怀着莫大的怨恨饿死在了荒野中,化作地缚灵在这片荒野驻足。

起初,她怨恨生了她又对她不闻不问还驱赶她的父母,怨恨那个导致她落得此地步的弟弟。

但她毕竟是本性良善的女子,又曾随着信佛的仆妇学习过经文。

在了无人烟的地界,寂寞的逆发一遍遍的回忆着过去没有被人注意到时普通又美好的日子。

学着教养她长大的仆妇念诵经文,心中的怨恨竟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消减。

萦绕不去的怨意鬼气也变得平和,狰狞的姿态恢复了几分生前的样子。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执念变成了“想要见弟弟一面”。

说来也好笑,直到她死在野外,逆发也没有见到过那个间接害了她的弟弟。

她很好奇,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逆发的骨与血埋葬在这片土地中,死前的怨气又让她束缚在此动弹不得。

如果不是念诵心经恢复了理智,她有极大的可能会沦为妖鬼之流。

逆发无意中的举动让她成为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例子。

明明在死亡时怨意横生,却能保留下来神志,甚至将自身的怨气一点一点清除掉。

目盲?

听到关键词的言晏心下一突。

应该不会这么巧。

“他的名字是蛣蟟。”

逆发说出的名字和她想的不一样,言晏暂时舒了口气。

“据说在妾身走后,那个孩子确实是如母亲所想的那般才华横溢的长大了。”

逆发顿了顿:“即使是眼睛看不见,他也依靠自己的能力占据了那位殿下身边的一席之地。”

“后来他痴迷乐道,他人称其为‘蝉丸法师’。”

还真是那个老法师啊!

言晏无言以对。

这姐弟俩,一个在荒野上动弹不得,一个独居于逢坂关不问世事,相隔不若十来里路,却是生死错过仍不识。

这可真是……

中原中也闷闷地生着气,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父母这般对待亲生的子女,堪称天差地别。

随意相信他人,毫不犹豫的就让女儿独自一个人死去。

他没有父母,但遇到的一些长辈都不吝啬给予他关爱。

那种暖乎乎的感觉真的很棒。

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的赭发男孩握紧的拳头,要是当事人就在面前,他可能会直接上去扯衣领质询,现在只能默默消化翻涌的情绪。

言晏拍了拍他的背,朝着逆发问道:“你知道蝉丸法师就住在附近吗?”

逆发点了点头。

“但妾身自己不能移动,需要人把妾身给带过去。之前碰上的人还没等妾身开口便害怕的不行,全部都逃掉了。”

逆发也很无奈,这里很偏僻,遇上一个人也不容易,她又不想错过机会就直接a了上去。

但路过的旅人们胆子不怎么大,几乎没等她张口说两句话,便屁滚尿流的逃跑了。

她又没害过人,有什么好怕的。

言晏瞅了瞅逆发的形象:“你是白天找的他们,还是晚上找的他们?”

“晚上,黄昏之后均可。”逆发回答的很直白,“妾身无法在日光下坚持太久。”

破案了,大晚上的在荒郊野岭行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让人心里打颤,更别提还碰上了形容凄惨的女鬼,没直接找地狱报道都是好的。

没遇到合适的人选,逆发就在这里一直一直等待着。

今天,言晏和中原中也出现了,逆发觉得是个机会,她吸取了之前几次的教训,改变了策略,试着在阳光不那么热烈的时段拦人。

哪知道言晏和中原中也这么虎,直接把她给卡在了试探的第一步。

眼看着他们要离开她的视线范围,逆发心一横,直接哭了出来,好歹是把人给留下了。

后续也如她所想的继续了下去。

言晏:好家伙,这波真就守株待兔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