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不大对劲。”

老人身后,一个男人手里拿着张图纸,上面绘着轮明月,月亮周遭围着一些细碎墨笔,距离太远,看不太清是什么,乍一看,犹如不慎洒上去的墨渍。

老人嵌在眼窝里的眼珠瞟过去,嘴巴撅起,神情不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转身,视线与雾里交织在一处。

对视两秒,他转动脚步,一步步走过来。

叶行拉住雾里的胳膊,神情防备。

老人站到跟前,气势磅礴,泰山压顶般,居高临下地望着雾里。

他眉头皱起,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改口:“这里,怎么走。”

语气与态度居然相反,竟带着几分恳切。

叶行侧脸过去,雾里的脸埋在发间,在雾气逐渐上涌的村庄里,平静又神秘。她缓缓抬头,脸从发间露出,长长的睫毛轻轻煽动。

“知道还是不知道?”

老人重复了句。

“没有沙陀子,你们进不去的。”雾里平静地回。

沙陀子?那是什么东西?

叶行将疑问投向老人。

他沉默着,口中吞吐着若有若无的雾气。空气凝重的能结冰。沉默片刻,老人转身,问了句:“还等得起吗?”

“老大,等不起了。”

伏在地图前的人掏出一把手电,拿在空中甩了甩,微弱的光忽闪明灭。开关失了控,鲤鱼吻水似的破着雾气。

光甩在老人斑驳的脸上,夹杂着一丝凝重。风沙穿过青白发丝,在烟雾之中吞吐。老人扭头往回看,村庄几乎完全被大雾笼罩,逐渐什么都看不清。

吞吐的雾气像一条蟒蛇,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主动上钩。

明知是险,还前行吗?

当然要走。

因为,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老人紧咬后槽牙,鼻腔里发出一声叹息:“走。”

叶行被人推了一把,他回头看,推他的人呲牙瞠目,面目凶狠,眼睛像把锁环,卡得人喘不过气。喘不过气的不是叶行,是叶行觉得,一场恐惧正锁在他身体里,无处释放。

他仅扫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往旁边看。

雾里已经跟着走了。

得,看这情况,只能跟着队伍走。

一头扎进大雾,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在看不清之际,叶行往前躲了一步,与雾里肩并肩。

步子迈的有些急,肩膀贴在一处,下巴蹭着她的头发,细软轻滑,羽毛一样擦在心头,有些痒。

叶行吞了口唾沫,走没两步,手就被抓住了。这只手顺着他的手心,指尖滑上手腕,轻轻一碰,绳索的束缚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手要离开时,叶行伸手一探,抓了过去。

抓住了手腕。她的手腕,比想象中的还要纤细。

“什么东西?!”

前面有人惊呼了声。声音尖锐嘶哑,似在沙地里磨过。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叶行就被反拉着拽在了一边。寒意从耳边擦过,熟悉的死亡感袭上脑海,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脸上一疼,有液体滴落。

是血的味道。

“救命,又是那群鸟,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

“别过来!”

“啊!”

厮杀声在耳边炸开,头一次亲临这种阵仗,比起害怕、陌生,叶行更多地带着几分疑惑。

譬如,前方的未知里,到底藏了什么?

疑惑压在心头,他干脆牵住雾里的手,死死地攥着。眼下,能保他存在于世的,只有她了,不能松开。

“害怕吗?”

雾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惨叫声此起彼伏,听的人头皮发紧。这支队伍,像被一张大网撕咬着,血腥味儿蒸发在雾气里,眼前所见、耳边所闻,宛如人间炼狱。

说不害怕,不可能。毕竟,他也算是半个人类。但叶行偏不承认,反问了句:“你呢?”想了想,觉得问得不对,又改口,“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没有等到回答,叶行就被雾里一把拽了过去。

尽管动作很快,却还是中了招,胳膊被划了一刀。

这种程度的伤,对于他这样的怪人,根本算不上伤。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里。怪异感浮现在脑海,叶行第一想法是,出手的是人,并且刻意为之。

正因为是人,才更奇怪。

这里只有一支队伍。

误伤?

但看情况,又不像是。……

所以,是自相残杀?

当这一念头一锤定音时,雾里清润的声音响起:“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吗?”

叶行:……

好奇心使然,叶行没有犹豫:“能看见吗?”

话音一落,有道白光从眼前炸开,叶行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四下清明,宛若白昼,雾气全然消失不见。出现在眼前的,是无尽的杀戮。

更是自相残杀。

大雾将一干人兜进迷惘,看不见任何东西。未知的永远最可怕,谁也不知道,大雾背后,隐藏着什么。

驼铃声响起。

风沙弥漫。

“我受不了了!”

突然间,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紧接着,被撕扯的、更稀碎的声音响起。惨叫声连绵不绝,有人在抢救,嘴里喊着“不能放跑它…马上就找到了…坚持…”之类的话,不知道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在自相残杀,最终死在自我想象里。

风带着一股腥甜味,这是血的味道。

大家都紧绷着一根弦,队伍也在这时停了下来。有人说了句:“老大,离开吧…折了一半人…入口找不到,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声音断断续续,队伍停在这里,他口中的老大半跪在地上,一只胳膊拧在身后,血顺着袖筒往下流,身体摇摇欲坠。

叶行往前走了一步。

还没靠近,耳鸣充斥脑海,他就被拉走了。等耳鸣声消失,叶行一抬眼,依稀看到一群骆驼里,有道模糊的红色。

骆驼正冲他们走来,红色越来越近。近到不远处,叶行才终于看清了这抹红。

这是位女子,穿着嫁衣,红盖头随风猎猎在长发上,隐约能看到脸。

她没有眼睛。

猛然间,有发现似的,这人转过头,将脸偏向了这边。红盖头被风掀开,血窟窿对着自己,叶行心头咯噔一跳,就被一群人包围了起来。

“就剩最后两只鸟了。”

一个男人一手提刀,一手提头,面目森然可怖。随着他一步步逼近,包围圈越缩越小。

他抓着雾里,强装镇定。

在大刀将于落下时,雾里空手接刀,反手将刀夺过来,一把甩向红衣女,在红衣女将躲未躲之时,斩断了系在她腕间的铃铛。

叶行心头稍安,有她在,果然稳。

下一刻,雾里拔腿就跑。

跑了两步,她又退回来,拉起了呆在原地的叶行。铃铛被摧毁后,红衣女疯了似的,狼狈地趴在地上找铃铛。而她周边那些人,则又陷入了无止境的厮杀当中。

叶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都疯了。

跑了不知多久,眼前画面忽然一转,一道城墙屹立在眼前。城墙高大巍峨,墙身有被风沙侵蚀的痕迹,正中间有道门,门上嵌了块巨石,上面写着“马迷兔”三个字。

叶行转头,与雾里面面相觑,奔跑的疲态还挂在脸上,他微微喘着气,眼睛被风沙染了一层落日的胭脂红。

“怎么进去。”

这种时候,说再多话都没用。

那些人已经死了,救?自身都难保,拿什么救?他不是大善人,没有那么多同理心,只是觉得,眼前所见所闻,正在一点点冲刷着他的认知。

心脏暴烈地跳动着,很难说清感觉,所以只好把慌张压下去,装若无其事。

雾里头微微抬起,视线放在巨石上:“进了这道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真的不怕吗?”

发丝缠绕着她的脸,她平静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行:“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雾里:“来不及了。”

叶行:“进去吧。”

巨石上有道狮头门环,叶行尚未细看,手就被抓放在了上面。手心一阵刺痛,大门随之颤动,猛然打开,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沙。

流沙往身体里的每一处缝隙里堵,刁钻精准。叶行闭上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胳膊被拉住,叶行下意识地拽回去,贴着她往前走。但因为男人的尊严,他又很有分寸地避开了一点。

鞋里灌满了沙子,每走一步,都是煎熬。眼前是一片黑,他踩着沙砾,只能感受到她,只能跟着她走。

“到了。”

风沙停下来,叶行睁眼。

眼前星河万里,宛若置身于苍穹之下。

雾里:“黑黢黢的夜晚,能看见的,只有星星,也真是寂寞。”

这一句说的没头没尾,叶行想问,又掐住了问的欲望。因为,星星在她说完的那一刹,就退散开来,露出了建筑本身的骨骼脉络。

死人,满地的死人,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叶行骇然,不自觉地往退了一步。与此同时,身后“砰然”一声巨响,门关上了。

叶行来不及去管门:“这些人……”

地上还有血迹,说明刚死不久,看起来有两拨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是不是自相残杀。

雾里:“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