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出来,温度骤降了一个度。廊外有风,风系在梁间的风铃上,摇摇晃晃,铃儿响叮当。

红裙飘摇,一袭白衣走到边上,广袖耷拉在栏杆上,倒出两管牛奶白的胳膊。手的主人撑着头,歪头看边上的人:“我想了想,你的话不无道理。”

雾里偏头看他:“这样吗?”

语气平淡疏离,轻飘飘的,明明近在耳边,却又仿佛隔了很远。

祝余垂下眼睑,银丝从脑后滑到脸侧。他银睫轻颤,末了,抖出了一滴流水。眼泪从脸颊滑到嘴边,一路向下,终于夺脸而去。

泪花溅在手背上,滚烫炙热。

雾里:“哭什么?”

祝余笑笑:“其实,我……本来不在乎的。因为她死了,我可以恨她、可以讨厌她、可以两不相欠,什么都可以。”

“可是,”他自嘲地笑笑,把脸埋进发间。“你说,如果她真活着,为何不来见我。”

前尘往事,如果能就此掀篇,自然再好不过。可惜偏偏不能。但他累了,早在被封印在西海雪山前、被她杀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累了。

他现在哪儿是想开,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堂而皇之地逃避一切罢了。

雾里蹙眉:“见到人,就知道了。多想无益——几时去?”

祝余叹了一声,太阳眺望远方,阳光铺满屋檐,斑斑点点的树影摇曳着,真是寂寞。

他把胳膊收进袖间,正色道:“走了。”顿了顿,他又退回来,“放心,你在我这里,很安全。”

“为什么?”

祝余挑眉,忽然笑了:“咱们之间,做什么,哪儿有那么多原因。”

真要算,她还是他一手带大的。

夜晚。风有些喧嚣,山头风大,祝余伫立在山头,背风坡,呼啸的风从身前路过,没带起一块衣角。

终于——他回头看去。

一道身影从林间走出来,踉踉跄跄,远看像丧尸,近看是浑身缠了绑带的人,只能勉强辨认出来是个女人。

祝余转过脚尖:“约我来的人?”

周长生撑着拐杖,强撑着腰板,硬凹了几分气场。但近到跟前时,他才知道什么叫自取其辱。

光说身高,就身高矮了对方一大截。

周长生索性放下架子:“你好,我叫……周长生。”

这话说出口,真不是滋味。想当年,这个男人,可是想亲手杀他的人。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还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

祝余歪头,打量着对面的女人:“你叫周长生?那我身边那位,又是谁呢?”

周长生:“那位,是顶着我身体的冒牌货。他顶着我的头衔接近您,怎么可能没目的——您仔细想想,他的种种行为,有没有异常?有没有对您构成威胁?”

祝余生性多疑,有时甚至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此时肯来赴约,必定已对王总起了杀心。

他肯来,事情就成了一半。

三两星雨点飘下来,下雨了。

祝余问:“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会这么问,事情已经妥了。周长生:“想知道什么,您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探一探我的底,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了。”

祝余找块石头坐下,沉吟着说:“你在为谁做事。”

紧要的问题不问,偏偏问这个?周长生捏着拐杖扶手:“您能先告诉我,关于宴青,您是怎么想的吗?”

祝余莞尔一笑:“我不太爱和别人说我的想法,你只管说,我有个数就行,没别的意思。眼下最打紧的,是怎么拔掉钉子。”

这是让他自己揣摩。怎么说呢?周立业额角冷汗直冒,绑带都浸了汗渍。他犹豫了下:“目前,有两个宴青。现在的那个——是假的。骗我找石头。真的宴青……”

听他顿住,祝余理了理衣服,换了个姿势坐着。很难看出他对此事上不上心。

周长生收回目光,没提真宴青的事:“假的这个,想骗女娲石,还私底下和王总有联系,哦,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他抖抖手,一只飞虫落到掌心的绑带上,泛着萤火的光。

虫子停了一瞬,自发飞到半空中,烟花一样爆开,形成了幕画面。画面里,一个男人走进了茶馆,没过多久,又有个扎眼的黑袍也走了进去。

记录到他们双双进茶馆,画面随风消散在空中。

周长生继续说:“万一这一切,全都是王总事先去设计好的一场局呢?女娲石和雾里,缺一不可——他们之间有往来,是不是说明,他们有问题。咱们都是被算计的那一方。”

他停顿下来,细细观察着祝余。

几十年不见,他好像变了,又什么都没变。从前虽然不形于色,至少还能揣摩一二,如今却根本揣摩不透。

这时,祝余起身,变了把伞出来,撑开,把伞罩在了他跟周长生上头。伞微微倾斜,他的身体也往周长生那里倾了几分:“怎么做?”

声音就在耳边,周长生谢心头警铃大作,努力想往后退,可手却被摁住了。

祝余夺过他的拐杖,搀扶着人:“大老远跑来见我,不容易。外面风大,车里说吧。”

周长生脸颊泛红,心跳“咚咚”直跳。他咽了口唾沫,紧张道:“不…不用了,我自己——”

“你自己,不行。”

祝余捏着他的手腕,挑眉:“既然他们都合作了,石头,放在我手里,才是最稳妥的,你觉得呢?”

“这……”

这怎么行?

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跟赌博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么想时,祝余的头发贴在耳边,浅浅笑了一声:“我最喜欢她了。她也……最喜欢我了。我们迟早得见一面,是不是?”

“所以,交给我吧。”

“哗啦”

周长生退了一下,撞掉了伞。他心跳如擂鼓,雨点打在绑带上,有些滚烫。他又惊又恼,弯腰去捡地上的伞。

手指刚碰上伞柄,就先一步被一只修长的手捞了起来。祝余一边扶他,一边重把伞打在头上:“所以东西在哪儿?”

周长生张了张嘴:“你先帮我把王总处理掉。”

“其他的,不方便说,给个联系方式。”

祝余眼底暗流涌动,掏出手机,递给了周长生。

周长生接住,心头又是一颤,这男人不对劲。他心烦意乱地输了一串号码,又把手机还了回去:“再联系。”

祝余挑眉:“等等。”

周长生顿住:“怎…怎么?”

后背发麻,他心焦得很。

“伞。”

祝余把伞很拐杖塞进他手里:“淋湿了,会感冒的。回头记得把鞋子也处理一下,别被人惦记上,会受伤。哦,还有,再联系,再见。”

伞端带着一丝余温,周长生心头闪过一抹疑惑。几十年前,他是这样的人吗——从西海雪山出来,他真就没有一丁点怨言吗?

周长生前脚走,后脚祝余把上头周长生留的那串号码删掉,转而拨了通电话。

电话接通,对面:“您好,这里是青海精神病院疾控中心,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举报。”

“啊?什么?”

祝余歪头,笑着问:“不是说,碰见伥鬼,举报有奖?”

一下山,周长生坐上车,接过司机递来的青蛙暖手袋,揣进怀里。他把手机放在上面,用仅剩的一根中指划着屏幕。

划着划着,一段录音放了出来。

急着找祝余,没来得及听——刚在宴青手机上装了定位系统跟窃听器,这段是手下发来的录音回放,说是有点问题。

手机“呲啦”了阵,总算有了声音。高跟鞋的声音踩着,忽然停住,说了句:“来了?”

“哐当!”

忽然间天旋地转,车翻了个身,一下把周长生甩在了玻璃上,周长生捣烂玻璃,迅速蹿出来,还没站稳,脑袋上就顶了个硬物。

“老张,我就说这儿有条大鱼,你还不信,现在肯信我了吧?”虎子“咔嚓”几下把人锁起来,笑笑,“这鱼不仅大,还肥美。”

老张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称呼?”周长生问。

嘴上问,但心里却已把人认了出来。这俩人,看过资料,青院重量级的狗。

他想知道的是,怎么他前脚下山,后脚就被找到了。为什么这么巧。

虎子铐着周长生把人往车里塞:“记什么名字啊,都被逮捕了,还是关心关心待会儿去哪儿吧。”

周长生冷哼了声:“你们给我等着。”

虎子打开后备箱,搬出一只行李箱,拉链拉开,随地一扔,就把周长生踹了进去。

不等周长生挣扎,他把拉链拉上,密码一锁,将行李箱塞进了后备箱里。

办完这些,虎子打了通电话:“狗子,你那边儿什么情况?”

对面闷闷地应了一声,才说:“你那边呢?出了什么事?”

“没事,好事。人抓到了,但肯定不能送回青院,你约个地点,我把人给你送过去,有需要动用私刑的地方,记得找我帮忙。对了,到了给我备两瓶好酒,全白的,对,好。”

“咚咚”

门响了几声,叶行一睁眼,刚要清醒,疲惫感袭上脑门,头又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开门,冷不丁被人拽了把,重心猛地往前倾,一头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