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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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尧生忽然正色,郑重地看向沈芊芊:“芊芊,你是寂听的家人,他现在昏迷不醒,理应你来替他做决定。这药究竟是吃还是不吃?由你来抉择。”
季琅抢先答道:“吃,为什么不吃!要是不吃,病秧子可是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吃了哪怕身体再变差些,也总比死了强。”
沈芊芊愣了愣,随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重重点头道:“季伯伯,您喂他吃了吧。若是以后有什么事,那也只能是寂听的命数了,他绝不会怪你。”
季尧生见沈芊芊下定了决心,也不多说,从袖袋中拿出一个绣着石榴花的锦盒,将它打开,拿出了里面的丹药给沈寂听喂了下去。
小雨淅淅沥沥下起,带着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梨花的清香,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土地很是泥泞,花瓣落了一地,门口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
季琅将鞋袜褪到一旁,光着脚坐在门前的木栈道走廊上。她手抱着膝,歪着头,静静地数着雨滴。天光照在她略显消瘦的脸上,将她昳丽的容颜温柔地勾勒个遍。
房檐上挂着一个风铃,正兀自左右摇晃着,发出清脆的撞响。
过了良久,她见什么也没有等到,终于转身进了屋。那郎中已经走了,沈芊芊应该是和哥哥待在一起,没人再替他换药,就只能由她亲自代劳。她轻轻将他扶起,褪下了他身上的衣服。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没有水牢,没有古楼,没有恶鬼一般疯狂的尖啸,也没有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恶毒女人。只有一大片梨花林,梨花飘飞间,藏着一个人。
那个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个女孩,他的心好似要跳出来一般,只情不自禁往那处靠近。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脸,但她脸上却好像拢着一层烟雾,叫人看不真切。那个女孩拉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他知道这是个梦,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想着:“其实这样也挺好。”他还想将梦做完,奈何自己像是一道光,忽然被抽离出去了。
季琅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人浑身上下皆是孔洞,看起来像是两三年前的旧伤。它们像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一般,叫人头皮发麻。季琅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不由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忽然,自己的手腕被一个冰凉的事物抓住了。
沈寂听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像是一把锋利的快剑刚刚出鞘。他一把抓住季琅想要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力气,也无法站起来。
他还来不及诧异身体上的问题,便听季琅大呼:“沈寂听,你终于醒了!我们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快把我们吓死了!”
他点了点头,发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而季琅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季琅的眼神好像刺痛了他,他连忙抓起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季琅见他好像很是在意,不由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身体,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她走向前,坐到床头想要再看一眼他身上的伤,他却连忙避开了。
“没事,虽然看起来可怖,但都不严重,现在已大好了。”他低着头,闷闷地说着。
“怎么会没事!”季琅忽然将声音提高了,她强行扯开了裹在他身上的被子,细数他身上的疤痕。他身上除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孔,还有一些鞭笞过的痕迹,现在已不甚清晰,这么看他身上竟是没一块好肉。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了他的伤口,凹凸不平的,好像填不平的土路。他身躯微微一躲,复又停住没再动作。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她想看却又不敢看,只一个劲长吁短叹,声音也忍不住柔下来:“这么多伤口,一定很疼吧?”
“已经不疼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他低垂着眼,颤着睫毛,声音略有些小。
季琅听他这么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有父亲母亲的疼爱,对与人相处更是一无所知,甚至连饭菜酒水都似从未接触过,吃饭喝水都狼吞虎咽,似是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如今沈芊芊为了救他吐露了些许,竟说他是从霁月阁逃出来的,现在身上又满是伤痕。
她语带哽咽,抖着嗓子:“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沈寂听缓缓抬头看向季琅。她弯着一双眉,双眼直直看着这些斑驳伤痕,眨眼间,眼泪从眼眶中带出,粘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他心里一阵恍惚,抬起手想要替她拭去眼睫上的泪珠,却堪堪停住。
她竟是在替自己鸣不平,为自己难过吗?
他有些恍惚,怔怔看着眼前人。他虽是霁月阁的少阁主,却只是挂了个名罢了,就连霁月阁的弟子都轻慢对他。日后何去何从还未可知,江湖上甚至没人听说过他,知晓他的来历家世。从未有人愿意了解他的过去,更没有人愿意和他扯上什么联系。
他也曾盼着有人能正视他,不把他当个笑话看,如今有一人如此怜惜自己,为何自己的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不,她也许像旁人一样,只是因为他伸出援手才高看了他一眼,只是因为可怜他的遭遇而已。
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抓紧了被子,故作轻松:“该吃吃该睡睡,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不算很苦,熬一熬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怎么熬?”季琅抬眼,对上了他的眼。这滴眼泪就在这抬眼间砸落下来,仿佛砸在了沈寂听心里。“我最怕疼了,针扎一下都觉得疼。要是受伤了还有哥哥会安慰我,可是你谁都没有。”季琅狠狠抱住了沈寂听,将头埋在他身上哇哇大哭,似乎在为他这么多年的遭遇感到不公。
他没想过人竟能哭得这样放肆,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他想要摸一摸她,给她顺顺毛,也就这么做了。似乎他古井无波的眼也泛起了波澜,忽然想稍微放纵一下这颗禁锢已久的心,他回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头发。大滴大滴的泪水烫进了她的皮肤,沈寂听像一只悲伤的小兽,抖着肩膀,使劲环住了比自己小一圈的季琅。
他们就这样哭作一团。过了一会,季琅哑着声音开口道:“你不是沈阁主的弟子,以后要继承霁月阁的么?怎么还满身的伤?难道是沈阁主虐待你吗?”
“韶光阁主待我如亲生,又怎么会。”沈寂听摇了摇头说道。
“那究竟是谁?是不是霁月阁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找我爹告状去,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季琅此时已经缓了神色,只是着急,不是沈韶光,他身上又怎会有如此多血淋淋的伤?
沈寂听猛然摇头,他扶住季琅的肩,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季琅,答应我,千万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我有我的苦衷,等到以后我再全部告诉你,好吗?”
季琅无法,只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自己撑着?就像这一次,你替我挡那一镖时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啊?”
她越说越委屈,脸上的泪痕还未风干,显得可怜巴巴的:“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我下辈子可不愿意为你当牛做马,你还没问过我同不同意就挡了,怎么能有这么耍无赖的啊?”
沈寂听见季琅这副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捻起被角替她擦拭了脸颊:“替你挡了这一下我不后悔。要是你成了我这副模样,季伯伯和季淳不得伤心死?”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不要哭。”
季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擦拭眼泪的少年,好像觉得有什么在自己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她心有些慌张赶忙起身,沈寂听为她擦拭眼泪的手就这样虚虚地定在了空中。
“我给你看看我新制成的小玩意!”季琅生怕气氛冷了下去,连忙找了个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她将机关人小琅抱了过来,展示给沈寂听看:“你看,这个就是这几天帮我照顾你的小玩意了,它很能干呢!不单单会端茶倒水,一按这个地方,还能将你的声音收进去呢!”
沈寂听看着这个小玩意,半晌竟笑出声来:“它怎么这么丑,还有点像你。”
“它哪里丑啦!你可不能说它丑,我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它送给你了,现在你是它的主人了,如果你说它丑,它是会难过的!”季琅有些不开心,胡说八道着。
沈寂听一手撑着头靠坐在床上看着这个又呆又丑的小玩意,嗤笑道:“一个机关娃娃怎么会难过?你是想说你会不高兴吧?”他另一手随意指点着:“它叫什么名字?”
季琅脸一红,忽又正色道:“说什么呢!我才不会不高兴呢!”她仍旧有些气鼓鼓的,鼓着腮帮子吐出了一句话:“它叫小琅。”
沈寂听听见这个名字,忽然哈哈大笑:“小琅?说这个丑东西叫小琅?”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都笑弯了:“诶,你为什么要给这丑娃娃用你的名字?你究竟怎么想的?”
“它不丑!”季琅猛地抬起头怒视着他,“我为了做它可是费了好几天神呢!不许说它!”
“好好好,我不说。”沈寂听清了清嗓子,“你不会是想叫它陪着我吧?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钧雷山庄。”
沈寂听说小机关人丑时,季琅差点就想抱着小琅出去,再也不理沈寂听。等她听到后半程话,却觉得心里仿佛塞了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竟是欢喜不已。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沈寂听问道:“喂,你昏迷的时候,我怎么好像隐约听你在念叨着什么?好像是个人的名字,叫什么…阿殇来着?”
沈寂听脸上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便消失了:“嗯,阿殇,你没听错。”
“这是谁啊?”季琅好奇地凑过来,问道,“该不会是你某个交好的小师姐小师妹吧?”
沈寂听没想到她想得这么歪,又好气又好笑地回道:“这是我以前的名字。”他顿了顿,“贱名。”
“那为什么你后来改名了呀?”季琅不解,呆呆地问道。
“韶光阁主说,这个名字不吉利。”
“听说这个名字是我亲生母亲取的,”他嘴角翘了翘,明明看起来好像心情不错,却说着最恶毒的话:“她觉得我不该出生,觉得我是她的绊脚石,叫她这辈子都不能好好活。你有想过吗,被你的亲生母亲诅咒?”
“她将诅咒之词取到了我的名字里,叫我一生也无法逃离她的桎梏。她希望我的一生,没有亲人朋友,无儿无女,历尽苦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胡说,你母亲怎么会这么想?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受苦受难呢,你不要这样诅咒自己,快呸呸呸。”季琅连忙作势要捂住他的嘴。
“谁说你没亲人没朋友的?以后我当你的亲人,我当你的朋友。我知道你这些年估计过的不太好,但是我可以补偿你呀,我可以让你以后的每一天都很快乐,让你忘记以前不好的日子。你只需要配合我,只需要像向日葵一样围着我转就好啦。”她信誓旦旦地开了口,说了一大堆,像是要掩盖他刚刚说过的话似的。
“就算补偿也不该是你,”沈寂听问她,“你要补偿我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季琅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说那样的话,嘟嘟囔囔着。
“我嘴笨,也不会揣摩别人的心思,还会惹你生气,和你斗嘴,就算这样你也愿意陪我?”沈寂听认真看着她。
季琅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明媚:“那又怎么样?你只要不欺瞒我,不辜负我,也不算计我,就算你怎样惹我生气,我也会原谅你的!”
“我可是很好哄的!”
他没料到季琅会说这样的话,心头莫名一阵温暖。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没人理解。只要有人能明白,有人能稍微心疼一下他的苦痛,那他这些年的踽踽独行,便还算是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