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刺史府前堂。

秦州城被瑞瑞人攻陷以后,秦州的刺史府就成了瑞瑞人的指挥所。昨天,坐在这里的还是朵里罕,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赵太尉。赵太尉面目端肃地坐在堂上的乌漆长条案后,见兵丁押着朵里罕进来,从长案后站起身,绕过长案步下台阶,走到朵里罕的近前。

堂下的空地上,朵里罕大虾一样侧卧着,身上密密麻麻捆了好几圈麻绳。

赵太尉皱着两道浓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皱眉,一是因为朵里罕浑身是泥,看不清具体面目;二是朵里罕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实在熏人。

“来人哪,”赵太尉呼喝一声,“把他冲洗干净!”

“是!”几名士兵很快提着装满了清水的木桶上来,一桶接一桶的把桶里的水泼洒在朵里罕身上。深秋的井水寒凉入骨,朵里罕被激得左右翻滚着躲闪。

整整用了十桶水,才算把朵里罕重新冲出个人模样。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把朵里罕从地上扯了起来,想让他跪下。朵里罕这会儿又端上了主帅的架势,挣扎着不肯跪,不过最后还是被两个士兵按着胳膊,顶着后颈,跪在了赵太尉面前,他强行挣扎着歪起半边脖子,像条恶狼似地瞪着赵太尉,目光阴毒。平常人见了他这目光,必定吓得倒退几步,心口乱跳。

可是,赵太尉久经沙场,视尸山血海如草芥尘埃,朵里罕的目光,对他半分杀伤力都没有。

“无端番蛮!”赵太尉轻咳一声,从唇齿间轻轻送出这个充满轻蔑的称谓。

朵里罕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向上一挣,瞬间又被两个士兵压了下去。他瞪着赵太尉的目光又凶残了几分,“我不服!我要和你单独比试!”他操着半生不熟的齐国话大叫。

赵太尉的目光在朵里罕狰狞的脸上打对号般冷冷扫过,“把他压下去,好生看管!”

几十年征战沙场,要跟他单挑的俘虏多了,他既没时间,也没义务让他们心服口服。事实最重要,事实是——他们是他赵淳的俘虏。

“是!”两名士兵押着朵里罕走了。

堂下,除了朵里罕,还有褚灵宾、陆澄和其他战将。赵太尉走回长案后重新坐下,喉间忽然一阵刺挠,他抬起拳头,抵在唇边,低低地咳了两声。

褚灵宾和陆澄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有点担心赵太尉的身体。秦、梁二州,地处齐国东北,每年秋末,天气已是冷意袭人。赵太尉偌大年纪,大病初愈,连日来餐风露宿,鞍马劳顿,他们怕……

咳过几声,赵太尉若无其事地放下拳头,开始布置明日军务,“兵贵神速,明日四更造饭,吃过早饭,全速向梁州前进,争取早日攻下梁州,重还边境安宁。”

“是!”众将官拱手道。

“下去吧。”赵太尉又咳了两声。

众将鱼贯而去,褚灵宾示意陆澄先走。待所有人都走了,褚灵宾向长案走近了几步。

赵太尉手扶长案站起身来,“怎么,有话对本帅讲?咳咳咳……”

“元帅,”褚灵宾略略沉吟,“元帅要是信得过小将,明日去攻梁州,可将指挥之权交与小将,小将定不负元帅所托。”

赵太尉笑了,“你担心本帅身体不济?”

“元帅一人康健,关系我大齐六万大军和三州百姓的安危。”褚灵宾答得含蓄。

赵太尉笑中带咳,“丫头啊,你小看老夫了。想当年,老夫和你爷爷,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咳嗽两声算得了什么!”

“可是……”褚灵宾想说,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您上了岁数。但是这话又不好直接说。直接说出来,她怕伤了赵太尉的自尊心。换个委婉的说法,一时又没想好说辞。

赵太尉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是想说老夫老了,今时不同往日?”

“我……”褚灵宾不知如何接话。

赵太尉笑了,“丫头,老夫跟你说句心里话,莫说老夫无事,即或老夫就剩了一口气,老夫也要把这口气用在疆场之上。”

褚灵宾看着赵太尉。

“为国捐躯,是老夫能想到的最好死法。”说完,赵太尉又咳嗽了两声。

褚灵宾深深动容,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半垂下眼,“那,小将叫医士来,给元帅开点汤药喝吧,咳嗽多了伤元气。”

赵太尉略一琢磨,点了点头,“也好。”他着意地看了褚灵宾两眼,嘉许道,“丫头,这几仗你打得不错。你爷爷和你爹要是在天有灵,会很高兴,你们褚家后继有人了。”

听赵太尉提起爷爷和父亲,褚灵宾强忍悲伤,拱手道,“多谢元帅夸奖,小将定当为我大齐竭尽肝脑。”

赵太尉摆了摆手,“去吧。”

“是!”褚灵宾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堂外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陆澄站在那里等褚灵宾,见她出来,急忙迎上去,“你跟太尉说什么?”

褚灵宾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叫过一名士兵,让士兵去叫随军医士刘先生,士兵应命而去。

“太尉病了?”陆澄问。

褚灵宾看了一眼陆澄,感叹陆澄的皮肤真是好,怎么晒都不黑,不像她,已经有点晒黑了,“你没发现吗,太尉一直在咳嗽,我怕他染上风寒。他年纪大了,又是大病初愈。”

陆澄点了点头。

“我跟他说,明日去攻梁州,我可以代他暂行帅权,让他在秦州坐镇,他没答应。”褚灵宾又说。

“听了,他就不是赵太尉了。”陆澄装作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对褚灵宾说,“天冷了,你也要当心不要着凉。”

褚灵宾心里涌起一股甜意,“知道了,你也是。”

陆澄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同时想让自己的面部呈现出面瘫状态,毕竟,这里不是褚府,暗处说不准就有眼睛在盯着他们。他打算得挺好,然而心中的甜蜜过于汹涌,澎湃到了脸上,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去,牵出了一个和新婚小媳妇相仿的羞涩浅笑。

在疆场上,面对敌人,他可以作到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面对褚灵宾,无论何时,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柔情。

很快,医士刘先生来了,对赵太尉进行了一番简短的望闻问切,最后得出结论:赵太尉确实是染了风寒,不过不严重,吃两副丹药就能好。

行军打仗,不方便带大包的草药煎熬,药物几乎全是丸散膏丹。刘先生给赵太尉开了两包小柴胡散,让赵太尉把这两包小柴胡散用热水冲服,每次冲一包,一天服两次。

褚灵宾听了,当即命人取来一个木碗和一些热水,冲了一包小柴胡散,不容分说,递到了赵太尉面前。

赵太尉接过碗,看了看碗里的药汤,又看着褚灵宾,摇着头笑,“先锋倒命令起元帅来了。”

褚灵宾露出副娇憨模样,竖起手指,向上指了指,“我爷爷让的。”

赵太尉顺着褚灵宾的手指向上看,脸上还是个笑模样,不过那笑模样里带了几分怀想和沧桑,收回目光,他吹了吹碗里的药,仰起头,咕咚咕咚,两口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底朝上。然后,他将空碗向褚灵宾一展,“褚先锋可还满意?”

褚灵宾没说话,竖起大指,给赵太尉比了个好。

赵太尉无可奈何地笑了。

褚灵宾和刘先生一起退了出来,褚灵宾问刘先生,“刘先生,您给赵太尉的小柴胡散还有吗?”

刘先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为人和善,“有有有,褚将军想要?”

“天凉了,明日去攻梁州,不知何时才能攻下,我想拿几包备着,万一着了凉,也好尽早服药,不致耽误军机。”

“褚将军说得是。”刘先生打开随身背着的医箱,从里面取出一个比较大的灰色麻纸包,“这里有六小包小柴胡散,是一个人三天的量,若是不太严重的风寒,三天尽可以痊愈了。”

褚灵宾接过纸包,“知道了,多谢先生。”

“岂敢岂敢,若无事,小人先告辞了。”

“先生慢走。”

目送刘医士走远,褚灵宾回过头望向还在等她的陆澄,陆澄走过来,关切地问,“你也不舒服?”

“没有。”褚灵宾摇头,“天越来越凉,我怕你染上风寒,先给你要了点药。”说着,她将药包递给陆澄,“你可不能生病,我还指着你冲锋陷阵呢。”

“我不要,你留着吧。”陆澄将褚灵宾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褚灵宾想了下,将药揣进怀里,“行,先放在我这,反正咱俩是要一起去梁州的,你若生了病,我再把药给你也一样。记得吗,你刚来我家那几年,年年深秋染风寒。”

“记得,”陆澄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小女孩的身影,“我生病难受,你就陪着我,不停地给我讲故事,安慰我。”

“我对你好吧?”褚灵宾对陆澄调皮地一挤眼睛。

“好。”

“怎么报答我?”

“一辈子听你的话。”

小柴胡散的效果还真好,两包小柴胡散下肚,第二天一早,赵太尉就完全不咳了。留下一万人马镇守秦州,他率领其余五万人马赶赴梁州。

距梁州还有十里路时,探马来报,梁州的瑞瑞守将突忽里弃州跑了,撤进了梁州之后的昌平关。

听闻瑞瑞人撤入昌平关,赵太尉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