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内的气氛从这人站起来那刻便骤然紧绷,一直密切注意着异常动静的吴副主编下意识要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却猝不及防听到了最后一句……吴副主编又默默把自己离开座椅的姿势收拢回去。

这人似乎看起来不太聪明,也完全藏不住事,即便最终目标是狠狠敲一笔竹杠,逝者在前的葬礼现场,起码表面上也不要露出半点端倪才对。

吴主编摇摇头,觉得对方的吃相未免太过难看。

有这种想法的自然不止吴主编一人,瞬间,众多宾客看向这男子的眼神都不对了。

献花排在苍木前一位的貌似是明主编的长女,听到这位陌生舅舅的惊天言论,她先是震惊,紧接着原本因奔波而显得疲惫寡淡的脸色,又立即涨得通红:“舅舅!你在乱说什么?”

这人也在为自己的刚刚脱口而出的心音而懊恼,莫不是念叨了太多遍,才会突然说错话来?可眼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梗着脖子摆出强硬姿态来:“我说的不对吗?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被人害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也要替他讨回公道,至于钱……我一个糟老头子无儿无女,不留下钱财傍身,晚年该多么凄惨——”

外甥女都快被气厥过去了,她现在强烈后悔自己和弟弟妹妹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就心软给人发了请柬,眼下连母亲的身后之事也没落下个清净。

而那男子越说越来精神,也不顾自己言语上的冲突,只把当下气势放在第一位,声音愈发的大,翻来覆去就是哭诉自己妹妹的苦命。

不能再让他继续了,明敏的长女给弟弟妹妹使个眼色,几人合力捂上了他的嘴,把人驾了出去,她站在最前方向所有人深鞠一躬:“家丑外扬,实在是我们几个做儿女的不够周全谨慎,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宾客们别管心中如何嘀咕,面子上起码给足了家属面子,都表示没事。

可惜没看到那位总主编的反应,从头至尾,她便没给过这突然冒出的跳梁小丑哪怕一丝丝的注意力。

稳,太稳了。

宾客们心中对苍木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什么叫情绪稳定,这就叫情绪稳定,关键场合能拎清楚事儿——你一个统管七国的机构创始人,不说只手遮天,起码在各国都能混到个座上宾,要是亲自同一个脑袋拎不清的酒鬼去计较,可比对方主动跳出来闹事才更像笑话。

苍木旁若无人地上前,步伐即使在刚刚的骚乱中也分毫未乱,仿佛献花的仪式从未中断过,得益于她镇定自若的态度,大家也重新端正了态度。

她带来的花束两种主花拼凑的特别类型,风车菊和琉璃百合都是只在蒙德或璃月才能见到的特有花种,恰巧也对应了明分主编两国混血的身份,她的长女离得近,还能看见花瓣上新鲜的露水——要么是花了大价钱,要么是花了大心力。

按照规矩,作为家属代表的长女要在棺木旁向前来献花的宾客表示谢意,安抚他们的悲伤,她站得近,能看见面前的少女并未像其他人般之间将花束丢进棺木,而是小心将它们放进母亲已经惨白冰冷的双手中,不忘细心调整手指位置,使她看起来更自然。

她摘下手上的黑纱过肘手套,将自己的手掌盖在棺中人手上,像在进行一个再三珍重的告别握手。

而当她收回手时,那只手在半空中就已经用力地紧握,手背上因用力过度而将血管发蓝的颜色突显出来。

长女的眼眶忽然有点酸了,她觉得这位母亲的上司似乎并没有外表看上去平静……想到曾经母亲与她们几人的通信,长女悄悄朝妹妹打了个手势。

接到信号的女人,很快去而复返,将一封书信交由一旁的芭芭拉手中,与她小声说起了什么。

片刻之后,祈礼牧师走上布道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讲遗嘱。

原本的仪式中,是没有这一项的。倒不是说教堂不愿意替人宣读遗书,只是明副主编的这份遗书中,留了不少家人之间的叮嘱,葬礼为她身份而来的人更多,拿到如此场合下宣读,未免有些别扭了。

但眼下,她意识到,或许遗书中的有些内容,可以帮到这位总主编。

少女牧师的声线清脆,或许又因为她作为偶像的身份,吐字发音也清楚,在回音效果极佳的礼堂里,能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得见——

“读到这封信的人,我已不能知晓你的身份,但可以,希望是本人的孩子们在阅读。

如果不是因忙碌而遗忘修改遗嘱,那么想必我的离开一定让大家猝不及防吧。但信已至此,说明本人对这一天的到来有所预料——我已经年过半百,算不上年轻,最大的孙辈都已牙牙学语。

年轻时,我个性要强,为了更快更早完成任务新闻,常常几宿几宿赶工,在外采风偏好山高路远的地段,曾多次遇到危险,最惊险一次,莫过于雨夜路滑,一时失足踏偏,从山坡上一路滚下来。

若不是听到响动的山民以为野兽袭击,前来查看,我是没有写这封信的机会了。

这次遇险使家人们心惊肉跳,父母和丈夫痛批我的莽撞,而养病时,见孩子们因此整夜后怕到无法入眠,也不免心生愧疚,这场祸事使我元气大伤,此后伤愈,便半推半就调到个清闲位置上。

即便如今,每每阴雨天气,周身依旧疼痛难忍。

除此之外,我儿女双全,事业稳定,夫妻恩爱,一辈子算得上顺顺当当,唯独一事不能释怀。

便是当初放弃的太过轻易……

孩子们,原谅你们的母亲,我是一个争强好胜,享受工作带来的成就感的人。我渴望得到更大的权利,爬上更高的职位,见识更高的风景,这件事犹如鱼刺般梗在心中——如若不是当年事后调动,现在或许能有些更丰富的经历讲于你们听。

所以当青木报社招人时,再三犹豫,还是前去应聘,我已不再年轻,多年的平稳已抹去一切的雄心壮志,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被录用。

但苍木小姐见我一面后,还是决定招下我,即便在当时,她更需要一批年轻的员工,却依旧给老年人一个机会。

我感激于她的恩情,也喜欢这个生机勃勃的工作环境,资薪待遇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但在社内,每天都在前进,在开创,切实做出事迹来,这让我找到年轻时的感觉。

我想向上爬,想完成未尽遗憾。父母和丈夫都已去世,没有人能阻挡一个老人的‘胡闹’了。

幸运的是,我又一次抓住了机会,主编的工作并不轻松,也没有想象中美好,但孩子们,我并不后悔。

终于攀上山峰的意义,并不在于喜悦,而是避免遗憾和耿耿于怀。

你们的母亲是个太过好强的人,留给你们的经验与遗产不多,唯独这句话我希望你们记住……”

后面的重心就渐渐拐到家产分配上,明主编的青木报社内部股份在她死后自然要回收的,她生前是分主编,能换取的金额不会小。

明主编大概预料到了这一点,将这笔钱按比例划分,只留出不算惹人垂涎的分量留给子女们,其他一半捐给西风大教堂,一半成了基金会来帮助失去父母的孤儿,并没有给陌生的异母哥哥留下额外的摩拉。

听到这儿,众人心里顿时门清,看来那闹事哥哥实际关系也不怎么样。

更妙的是,这封遗嘱一下子从根源解决了问题——陌生人讹诈苍木总主编的底气,无非他是死者的亲属,再一个“过劳死”谣言,可现在遗嘱里把两样东西都澄清了——遗书连藏书送给老邻居都详细到了,你作为亲哥哥没在其中出场,以后也没有道德高地可踩踏了吧。

另外人家的态度已经表明苍木小姐对她是知遇之恩,谣言也只能散了。

先前还因街头谣言而对苍木生出轻视之意的人,此刻又迟疑了。闹事在前面不改色,被人陷害镇定自若——她可是林语啊!那个蛰伏三年,一朝出手便干脆利落的林语。

不少人之前只听过传言,却从未同当事人深入相处过,一则下意识以为传言的夸大性,二被那张太过年幼稚嫩的脸迷惑了双眼,

现在仔细想来,苍木今日顶着流言蜚语到这儿,没说一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不管这事儿是真是假,是有意安排还是天意凑巧,至少人家明面上翻身了——死者遗书和家属的态度都说明她们支撑苍木,谁还有立场能越过亲生子女去谴责呢?

起码混进葬礼的旅行者和派蒙也感觉事情圆满告一段落了。

她们先前在璃月时,亲眼看见知道消息的苍木状态有多吓人,手上连茶杯都握不住,若非旅行者眼疾手快,只怕人也要跌到地上。

而后忧心忡忡地跟着苍木来到蒙德,结果她把自己关进办公室,谁都不肯见……荧和派蒙在城中听到那离谱谣言,两人真是又急又气,偏偏又见不到苍木的面,连商量对策都做不到,简直快急死了。

她提着剑四处寻找线索,奈何抓到的小喽啰都是见钱眼开的货色,给钱就不管主顾是谁,根本问不出有用信息。

明主编的离去对苍木打击实在大,即便面上没说,旅行者也明白,她无论工作还是个人都很敬重对方。

况且苍木本来的精神状况就不太好,先前还莫名其妙被倒吊神像吸引,失踪了好几天。再往前是梦之魔神……这孩子未免太多灾多难了。

直到今天之前,荧的心里都为苍木提心吊胆,好在遗嘱一出,这场闹剧也算完结了。

趁着最后的封棺入土环节,大家来到墓园。

明敏是璃蒙混血,她的子女们在璃月就业,对墓地没有太强烈的意愿,听闻母亲一开始来蒙德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望埋葬在教堂墓地的外公,也便都同意将她葬在同样地方,或许能让这对父女的灵魂更接近些。

而旅行者也终于有时间凑到苍木身边,去察看她情况:“苍木?”

她的指尖十分冰冷,脸色有些惨白,眼下的青黑用粉扑了一次,却还依旧显眼,最重点的是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似乎总也找不到落点。

看来情况并不好,荧绞尽脑汁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帮明主编实习了唯一的遗憾,她一定走得无牵无挂。”

“不是的。”苍木听了这话,空洞的眼神忽然定定地落到了荧的脸上,与她对视。

这时,旅行者才发现她的眼睛深处有着火焰般愤怒:“是我害了她。”

派蒙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呀?”

“是我害了她。”苍木回忆起自己献花时,借着肌肤接触用系统探查的情况——代表异常的红色有如网状脉络遍布全身,这说明——

“她被下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