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火城,北方的夏天本就不似南方闷热,加上刚刚洒过一场阵雨,更显清凉。

傅家老宅,眉海宁正带着孙儿傅遥清扫后院,一辆汽车顺着大道驶来,停在了前院门口。

观火城非同上京,汽车在这里并不常见,一天到晚走在街上,能碰巧看见三五辆,就算多了。

傅遥机灵,猜到是谁来了,甩手抛了比他还高的扫帚奔迎出去。

“樱叔叔!”

见面,眼里已经没有爹爹的儿子,实在讨打。馥远棠下车,从南樱怀里抢过遥遥,夹着小屁孩儿一边打着一边进了前院。

“爹爹都不会叫了!”

“爹爹错了,放我下来吧。”

“是爹爹错了,还是遥遥错了。”

父子俩呛着话,老眉也闻声出来,“怎么提前一天回来了。”

“母亲。”南樱笑着迎上去。

老眉应着,牵住南樱的手,一家人说笑进了客厅,馥远棠还在训着遥遥,“以后要改口了,不能再叫樱叔叔了。”

“那叫什么?”傅遥眨着眼睛问。

“叫樱爹。”馥远棠一早想好了这个称呼,他这次带南樱回家乡祖宅,就是来办正正经经的喜事。

十天假期,傅朝要与他的爱人南樱在东陆正式完婚。老眉带傅遥早几日从黄崖山返回,过两日,南樱的家人也将从晋城赶来。

南樱不曾想过,才刚刚学满出寺,就要把自己给嫁了,这会不会草率了。可依着馥远棠的强盗个性,也算不得草率,这样老家伙还嫌不够快呢。

在傅氏祠堂拜祭过先祖,回返老宅的路上,二人牵着手,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南樱想起一件没人讲自己永远想不通的事,便问道,“先生,你父亲是海盗,母亲眉氏,为何你会落户在傅家,傅家跟母亲有什么渊源吗?”

“说来话长。”馥远棠看看快要到家门口了,转念便拉着南樱折了方向,绕过老宅。

“去哪儿啊?”南樱问道。

“先不回家,你要听故事,总要找个合适的地方说。”

南樱实在天真,他以为家中不合适,因为不好在母亲面前谈及海盗父亲。却哪里想到,老狐狸心中的合适地方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没来过观火城,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南樱就傻傻跟着,一路听先生讲着。

“我和弟弟落户的傅家是我母亲姨母家。母亲自小就同姨母家表哥订了亲,当年,去南陆的航船上,傅表哥也在。”

南樱想起,之前先生说过那艘船除了眉海宁,无一人生还。

“所以,傅表哥……”南樱没往下说。

先生续言,“被海盗杀了。母亲是三年后才逃生出来的,带着两岁的我,还怀着一个,母亲为了我们两个能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就骗了姨母,说孩子是傅表哥的。”

“那傅家会信吗?”南樱问。

“一时信了,不过这其中有许多波折,我当时还小,记事不多,只知道那些年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过得很不容易,在傅家受了不少委屈。海盗的事终有瞒不住的一天,大概在我六岁时,姨父和姨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得知了真相,随后就突发心病,走了。之后,母亲和我们兄弟二人都被傅氏家族除了名。”

南樱听得感伤,想先生少时努力,十七岁就拼上统帅的位置,大半原因也是为了母亲和弟弟吧。“那先生是因为被傅家除名才改名的吗?”

“也不全是。”馥远棠道,“被傅家除名,我和弟弟曾随过母姓。后来,我当上北冥军统帅,傅家又把我和弟弟认了回去,还把姨母家的老宅移交到了母亲手中,我便改回了傅朝这个名字。再后来,加入海征军,但凡任职的军将都不能用原本落户的真名,要在海征军重新落名。因此,北冥军中只有傅朝,馥远棠这个名字在东陆查无此人。”

南樱叹着,“难怪,初见先生的名字就觉着神秘,以前从没见过东陆有馥这个姓氏。”

馥远棠笑起,挑起南樱的下颌,“先生喜欢玩些花草,就顺着谐音给自己起了个香名。”

花草?南樱会了意,“嗯,名字香,人也香。”

说着,凑近些,贴着先生的颈间嗅起来。他确实喜欢先生的味道,很特别,无法用任何一种香味来描述,大概像他的眼睛一样,是暖昧的味道。

河边蹿起一阵热风,将这味道从鼻底一直吹到心里,南樱忍不住翻起个浪花儿,在馥远棠耳后轻啄了一下,轻叹了一声,“棠,你的味道好好闻啊。”

馥远棠被妖精撩得起劲儿,俯下身子,“上来,背着你,让你好好闻。”

南樱甜笑着爬上先生的背,把头沁在馥远棠耳后茸茸的发丝里,两人的味道在吞吐的气息中交换缠织,重叠的身影沿着观火城的河边长堤缓缓而行。

谈及过往,馥远棠早已云淡风轻,拾不起半点伤悲,倒忆着些童年趣事,“母亲在傅家生完二弟,大概一年后就在洛京终南府重新谋了职位,也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母亲不敢完全依靠傅家,总要自强自立。于是,就先带我去洛京安顿下来,二弟留给奶奶照顾。我那时五岁,刚在洛京入学就把一个小王爷给打了,我实在看不上那些世袭的王族,屁本事没有,还嚣张跋扈。等二弟被傅家送来洛京,我就带着他一起揍那些不听话的王族世子。当时,我俩是洛京双霸,连老师都惧着。”

听前半段,南樱才生起的酸痛哀思,转而就因为后半段双霸的故事变成了忍俊不禁。他笑着抚上先生的脸,“其实,你不用剪了头发证明自己还年轻,先生一点儿都不老。”

馥远棠扭头看向南樱,“怎么讲?”

“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小时候打王族,长大了还打王族,从来没变过,哪里会老。霸王就是霸王,没人惹得起。”说着,南樱在馥远棠耳后长长吐出口气,一股暖流瞬间下沉到心轮。

馥远棠再按捺不住,环视一番,四下无人,便把南樱放下来,昧声道,“再厉害的霸王,也总有妖精招惹得起。”

借着最后一抹天光,送上滚烫深沉的长吻。情致上来,天也黑了,馥远棠再无顾及,交替脚步推着南樱撞靠在树上。

南樱被这袭来的热情烧着,眸色逐渐迷离,心却慌乱,“不会吧,你要在,这里……”

老狐狸存着心思,要来野外盗洞,一边啄吻一边说道,“这里更好,可以放声叫。”

“不行。”南樱推搡着,“万一过人……你,嗯,你哪来这么多花花手段。”

馥远棠动作急切,声音却压得沉稳,“先生的藏书你是没认真看吧。”

“什么书?”南樱苦思,终于想起。

却不及先生嘴快,“别来春。”

那书上便有一页,绘着长堤,直树,弯柳,以及交织在河边风景里的两个人。好一个《别来春》,应着二人久别后的春情,衬着商河涛涛水声,竟泛滥在观火城夏夜的月光里。

……

晨起,眉海宁在院中打了一套拳,举重若轻,绵里藏针,动作挥洒间,好似有一根看不见的弹力绳在拉扯,行云流水,神完气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南樱虽算不得内行,却也能瞧出这套拳法间流转的气韵,婆婆眉海宁,那是从外到内,坚强到骨子里的女人,这世间怕再无第二。

南樱看得呆了,眼神随着那举手落足游移飘渺。眉海宁敛息落定时,南樱的思绪还未归位。

“樱儿。”母亲唤名,南樱这才回过神,递上早茶。

“母亲,你这套拳师从黄崖山?”南樱问道。

“好眼力。”眉海宁落座,稍作休整,道,“黄崖心意把,黄崖山开宗第二代掌门人陆拾法师半生所创。”

“好拳法,以腰带手,脚催周身,招式看似简单,气韵却非凡。”南樱赞叹道。

“难得,现在许多年轻人都看不懂这种拳法了,他们更喜欢那些花架子,摆动作好看,中看不中用。”

眉海宁说着,瞧向厅堂,见早饭还未上桌,就拉着南樱去了后院,“前天我收拾书房,无意间发现几箱子宝贝,我和遥遥常年不在观火城,老宅由傅家晚辈守着,若真遇见个败家子,把这些宝贝偷偷卖了,可就亏大了。不如,就趁着这次大婚移交给你和棠儿,你们俩找地方安置着,这些东西可不是钱能估价的。”

进了书房,靠墙处码放着三只木箱,这木头叫不出名字,黑铁一般油亮,一看就是罕见的木材。眉海宁走过去,打开其中一只箱子,南樱跟上前瞧看,里面并没有夺目的金银珠宝,而是卷起来存放的绢丝画布。

眉海宁拿起最上面一幅,打开,瞬间就惊住了南樱。

“这,这是观山夫人的画作?”南樱当然记得,先生在第一堂史学课上拿给学子们看的第一幅画,就是观山夫人所作白王后的画像,“这是,真迹?”

南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千多年的名画,此生有幸得见真迹,并且这画还将传承给自己,这样的宝贝当然万金不抵。

眉海宁又拿出几幅展开来,“是真迹,我也不曾想到。当年,姨父姨母走得突然,没有机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传下去。我收拾房间发现后,一时也没敢相信。后来去傅氏祠堂翻查了族谱,这才发现,观山夫人的女儿当年就是嫁给了傅家先祖。傅家尚武,尤其近几代没人懂得字画,也就不曾有人来争抢这些。倒是好事,若有人觊觎,早七零八散,也传不到你和棠儿手上。”

南樱掩不住激动的心情,微颤着手端看那画作,无与伦比,再无他言。

馥远棠做好了饭,喊过几声都没人应答,就寻到后院来,“母亲!樱!”

“先生,快来看!”南樱小心托着一幅画迎上刚刚进门的馥远棠,“观山夫人的画作,真的,本人画的。”

馥远棠亦很是惊讶,他知道自己手上的画作是仿版,可不曾想到真迹竟然会在傅家。

草草吃过早饭,二人赶忙回到书房,等不及细细阅览这千年前的绝世之作。

三只木箱,有两箱子画,一箱子书。画是观山夫人所作,书则是夫人的手抄本,大多抄录的黄崖山经文,也有几本杂谈诗集。

南樱拾起一本,随手翻开,所见书页刚好夹着一个旧式信封。似乎有个秘密在里面唤叫,央着来人打开它,南樱便抽出信封里的纸张。字迹略显斑驳,但仍可辨认,非是观山夫人的笔迹,上面写着“吾妹见字,留人,送来桐凰殿”。

南樱不懂,拿给馥远棠,“先生,你看,这书里竟有一封短信,吾妹见字,看这称呼,写信的人应该是观山夫人的哥哥。”

南樱回想着史课讲过的内容,而后惊瞪起双眼,“染凰王!是染凰王写给王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