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课上。

“讲一段故事。”

“老先生有一位友人,生来眼盲,他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以及光,一直靠嗅觉,触觉和听觉辨认周遭的一切。二十七岁时,一位神医竟帮他治好了眼疾,视力恢复正常。他终于能看到了,可他却不认识。拿一支笔摆在他面前,睁着眼睛他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闭上眼睛用手摸他才知道这是他用过的笔。一支飞鸟从眼前经过,他不知道这是鸟,飞鸟叫上两声加上翅膀的扇动,他才知道这是每天都会陪他聊天的鸟儿。记得,当时,他刚刚拥有视觉,我曾问过他什么感受。他说,我看到了,却看不见。”

“看到用的是眼睛,而看见用的是心。”

“眼睛看到止于事物的表面,心的看见是相信的力量,只有真正看见,才会相信。”

“我们每天都会看到许多东西,真正看见的又有多少?每个人每一天都会照镜子,但有多少人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我们看到了自己的躯壳又在岁月的侵蚀下衰老了一天,那灵魂呢,有谁真正看见过灵魂是否还年轻?”

“普通的镜子只能照见躯体,让你看到自己。而历史的镜子却能照见灵魂,让你看见自己。”

“从出生,到死亡,几乎所有人都是跟着时代在走,学着别人在做,大多数人追逐名利,你也认为这是自己最正确的方向。可一辈子走完,才会发现,自己不过是用每天都在衰老的躯体跟着别人的脚步走了一条不属于自己的路。而真正属于灵魂的那条路,你从来都不曾看见过。”

“从真实的历史中,哪怕虚假的历史中,只要认真去看,都能找到灵魂之路。那条路应该是你的信仰,是你无惧生死坚定走完的路。”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学习历史真正的意义。”

“最后,一句话送给所有正在年轻的你们,见历史,见众生,见自己。”

“下课。”

掌声轰鸣……

先生最后的课,留给学子们许多话。而第一堂课抛出的问题……看到美,才能热爱这世界……也被许多人解答出来……看见美,才能热爱这世界。

馥先生归海之前,也留给南樱许多话。

其中最深情的一句……我爱你,樱。

其中最有希望的一句……我会站在你身边,等你。

四月初十,先生走了,南樱真的没哭,他把眼泪留在了过去,要用希望铺满前方未知的路。

临津渡码头,那高大的身影临风而立,渐行渐远,消失在能看到的地方,却一直在能看见的地方。

……

南海,棠极岛,三陆海征军总部所在地。

这个岛会根据每任总军的名字更换岛名。棠极这个名字,它已经叫了十五年。

馥远棠是南樱的神,同样也是所有海征军将士的神。这个男人惹不起,老大永远是老大,这些是深深刻在将士们心里的话。所有跟馥远棠有过正面接触的人,都会同样感受。除了南樱,唯一敢招惹神的人。

总军归海,八方集结。每支舰队的首舰汇集到棠极岛,那小岛已然像绽放的太阳菊,被围成了花芯。

馥远棠登岛,便召开了休假回来后的第一次全军大会。六百一十六位巡航舰长,八十一位军港司长,七十七位海训司长,三百二十一位哨港司长以及世界各国在海征军的驻军司长,总共近两千人的军政会四月十五日在棠极岛举行。

胡怀礼主持大会,“议题。海训司总结今年的春季征兵,各国驻军司布署明年春征及提议本国境况,巡航舰长,哨港司汇报各自海域清剿战况,宣布处罚,余者会下。”

接下来,按照会议大纲,负责人一一进行汇报。千余艘大大小小的舰船在棠极岛停靠了整整七日。

会上,几乎所有议题都在馥远棠预料之中。唯有一题,超纲超常。

裳凛,东陆人,就是抓捕鬼猡海盗那位,三陆海征军天纵号舰长,主管全军征兵事宜。

他在春征议题中提出,“正常情况下,本国军队服役满两年者才有资格参加海征军选拔。但在去年大战中,海征军伤损严重,今年退役兵人数将远超往年。海训司联合征兵司共同提议,取消两年参征条件,服役满六月者便可参与明年的春征。”

这项出乎总军意料的提请,最后被大会通过。因为,从各地巡航舰长报送的战况来看,明年的任务将更加艰巨。保证海征军现役兵的数量,是必要之举。

会上,全军违规情节严重者一一被处罚。这其中,有两项处罚,在许多人意料之外。

胡怀礼宣布,“孤杀号舰长巴雅那塔,私带东陆一军外女子上西提哨港岛,违军规第三十三条,停职留任,以观后效。”

此罚一出,全场唏嘘。

雅爷,那是海征军的名人,认得总军是谁,就一定不会不知道雅爷,及其取向漂亮女人。

算得上总军心腹的雅爷被停职,这可太震惊了。毕竟,带军外人员上岛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总军若真想维护包庇,不难做到。

馥总军重伤休假,刚刚归海就斩了一条臂膀,这样的狠辣手腕谁还敢不服。

接着,胡怀礼宣布下一条处罚,“天纵号舰长裳凛。”

名字一出,全场就沸腾了,操,裳凛也犯事儿了?总军的左膀右臂都断了……

胡怀礼道,“押送鬼猡海盗失职,海盗逃脱三次,第四次追捕在东陆黄崖山击毙,功过各半,带薪停职一年。”

众议声中,七日会毕。当晚在棠极岛凤尾滩有全军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篝火晚宴,三五成群,同僚战友们重聚,各自找地方闲话。

馥总军前往晚宴现场视察,才到凤尾滩,雅爷就追步上来。

“总军!”雅爷难得急躁,“我不服。”雅爷一向直性。

“有何不服?”馥远棠一边看着今晚的备菜,一边问道,就是没把目光移向巴雅那塔。

“总军重罚,不服!往年跟我一样的都不是这样罚的,最多停职半年,凭什么到我这儿就是停职留任。”雅爷气愤道。

馥总军叹笑一声,“第一,别人是在往年,你是今年。第二,别人是兵,你是将。第三,留任已属从轻,不想更重就闭上嘴巴,滚回去反省。”

馥远棠一字一句,铿锵而言,不留情面,未见愤怒,可老鬼王的脸色已然甩飞到了海里。凤尾滩上那么多人看着,很快就把雅爷被崩传得沸扬。

这让许多被罚者想来总军面前讨情的,全都不劝自退了,当然包括,裳凛。

晚宴在海滩上拉开序幕,几十处篝火同时点燃,热情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盖过一波一波海浪。

馥总军是个擅舞之人,全军人尽皆知,每年晚宴的压轴戏都是总军之舞。不过,今年没人有眼福再看到。馥总军不跳了,全程拿着喜虫不知跟谁聊个没完。

“你们还有晚宴啊,还有篝火,真会玩儿。”喜虫对面传来的声音是此刻唯一能入得总军耳朵的声音。

“那是不是还要唱歌跳舞?你们应该有南陆的兵,他们会不会跳那个抖臀舞,疯子可喜欢那舞了,据说就是南陆人在篝火聚众时要围跳的舞蹈。”南樱遥远的声音让馥总军的心像篝火一样起伏跳跃着。

“有南陆兵。”馥总军回复道,“此刻在我面前就有十几个人围火跳着,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舞。抖臀舞什么样?”

老狐狸又逗着小狐狸说情话了,南樱放下手里的书本,想着潘仁峰在他面前扭过的样子,晃晃脑袋,不太行,不能想成是他,一想疯子就忍不住想大笑。

那还是,想成老狐狸紧实的翘翘吧,南樱一边想象一边说着,“抖臀舞其实最难的是屁股,上半身保持不动,也可以随性发挥,双臂张开,或牵着舞伴的手,双腿夹紧,中臀位置抖动越大,频率越快,姿态越稳,舞技越高超,看起来当然也,越性感。哈哈,疯子常说,对着喜欢的人跳,能把对方抖硬了,才是王者。”

馥远棠是没看过潘仁峰跳舞,眼下妖精也不在身边,可就这么几句话,老狐狸已然坐不住了。再不敢扯眼去看旁处,只把目光消磨在随风摆尾的火苗里,那妖精穿着软链衣的身子就在火苗里若隐若现,一直,晃到馥总军不得不闭起眼睛,“妖精,再说下去,我就把你按在床上。”

“来啊,棠先生。”南樱隔着喜虫挑衅,这是真不怕老神仙长了翅膀,扑棱一下飞过去。

馥总军实在受不住妖精的勾引,借故累了便早早回房。

“怎么不吵闹了,你去哪儿了?”南樱问道。

馥远棠身子软了倒在床上,深吸口气,“回房间收拾你。”

“把你能的,谁收拾谁呀。”南樱也感觉再坐不住,锁好寝舍的门,爬到床上,刚钻进被子,就哼叫了一声。

总军的魂儿一瞬间从海岛飘进了南樱嘴里,被那妖精一口吞了。

“堂堂总军,临阵脱逃,行不行啊?”

“行不行,都是你说了算。接着叫。”

“叫什么?”南樱假装没懂。

“嘴硬是吧。”馥远棠故作严肃着说。

“嘴才不硬,别处硬。”接连声声,总军的魂儿没了,身子也不是自己的,全然,被那远隔山海的妖精拿捏了。

激情未退,总军的房门被敲响。裳凛还是来了。

收起和南樱的浪言蜜语,馥远棠肃然落座,未语,等着自找上门的人先行开口。

“总军。”裳凛道,“抓捕海盗本就不是我的职责,算不得失职。”

馥远棠喜欢拈着烟,却不抽,尤其在烦心或者烦脑的时候,更喜欢把手里的烟丝一根一根捻碎,再嗅那指缝里残留的烟味,别有意趣。

眼下,他正拈着一支,听完裳凛算不上狡辩的辩词,压着气息道,“身为海征军将领,陆地,海上,所有一切都在职责范围内,从这个角度看,押送海盗不利就是失职。你若不想重罚,就识趣认了这个罪,回家呆一年,记住,这一年呆得老实,身后的锅才不会炸。”

裳凛还想辩解,“总军……”

馥远棠扔了手里的烟碎,一掌拍在桌上,“总军去年受伤,但总军的眼睛不瞎。不要忘了,海征军最重的军罚是哪一条。勾结各国军力,祸乱政局,你有几个脑袋够罚!滚!”

裳凛,海征军里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只叫了两声总军,说了一句话就被孙子一样骂了出来。

裳凛知道馥远棠休假养伤这大半年,在东陆得了个心肝小情儿。可馥总军不知道裳凛被罚生怨,上门讨的不是骂,讨得可是满腹欢喜。不在总军面前犯些错,又哪有机会入得总军的眼。能被馥远棠征服的人,多么幸运,可偏偏裳凛得不到那个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