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尘像一条发了疯的野狗,尤其在看到轮椅上的老男人给南樱撑腰壮胆时,他更暴躁了。好话坏话都已说尽,穷途末路,只能硬抢。

染尘疾步上前,他想强行把南樱从馥远棠手中拉回来,拉回到自己身边。忌妒,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介意南樱的手攥在别人手中。也许他真的爱南樱,但这种爱一定只停留在占有的层面,以他高贵的王孙身份,整个郪国都是他的,又何况区区一个少年。在他心里,南樱理所当然属于他。

但他不知道馥先生是谁,也便没有想到,从先生手中夺人难比登天。

馥远棠没有松开南樱,只压了下轮车,前转半圈,就轻松横在了染尘面前。南樱的手仍被他牵着,人已被护在身后。

南樱还未见过先生骂人或是气吼,在他看来,不气不恼的先生已经很有威严了,平静的眼神,平缓的语气已经可以让人不寒而栗。

馥远棠自然不会像染尘一样沉不住气,染尘大南樱六岁,在先生眼中也同样是个孩子。

右手牵着南樱,先生缓抬起左手,用腕上跟南樱一样的手表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镜框,这动作看起来像是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再平常不过。

但先生口中言却令染尘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冲动向前。

“染尘,是吧。”这一句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气势。

“但愿你记性好,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家长式的训教,会让小孩儿烦感,却也能第一时间震慑住不听话的孩子。

“方才发生的一切我已经记录下来,你若不想让胡大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就只是作为王族繁殖的工具,那就接着闹吧。”

这句话,染尘只听懂了后一半,馥远棠在威胁他,但他不知道先生所言的记录是为何意。

“你可能有些疑惑,无妨。岁节的王族聚会上,你可以问问国王,他若肯告诉你,你就会明白。大婚前你背着未婚妻骚扰旁人的一言一行都在这里了,我随时可以将这些证据传送给胡大人。当然,你若还想继续纠缠,我现在就可以完成。”

馥远棠晃了下手腕,非是炫耀那块异常珍贵的手表,而是在告诉染尘,他方才的劣行全在手表里,想隐藏自己伪君子的嘴脸,就该识时务,赶紧离开。

染尘被馥远棠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大概想到老男人用手表推眼镜非寻常动作,这两件东西竟然能记录当下情境里发生的一切,这种级别的器物连北冥军都不曾配备。所以,先生是谁,先生所言真假,也只有如他所言,当今国王才能解答。

这个伤残老男人深不可测,染尘有了与南樱同样的想法。纵有满腹疑问,他也再不敢拿自己和家族的荣耀作赌。总要先清楚敌方来历,才好继续行凶。

染尘未再上前半步,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先生,又不舍地望向南樱,欲言又止,愤然离开。

一场闹剧结束了,南樱感觉好累,心被掏空一样,双腿软到站不住了。

馥远棠顺势牵着南樱蹲下来,轻抚着让他伏在自己腿上,用最温柔的动作告诉南樱,心里委屈就哭出来,即便是男儿,掉几滴眼泪也不丢人。

风,弄着院里的一切,树梢,挂铃,先生的镜链以及南樱的心。本该是混乱的奏响,却在先生轻轻的拍抚下有了平缓的韵律,那只停留在肩上的手,隐藏着力量,释放着温度。

南樱被先生哄着,这种感觉久违了,只存在于弟弟妹妹出生前,父母曾给过他这样的关怀。之后,周遭的苦难,心酸便都归属于自己了。

独立成长的南樱习惯于把痛苦埋在心里,快乐分享给别人,这种待人的好也只被潘仁峰珍惜着。峰哥哥绝不允许任何人来践踏樱儿的好,即便冒着学绩为零的风险,他也敢把一筐鸡蛋扣在染尘头上。

蛋的碎裂,当真酸爽无比。

……

馥远棠送南樱回房,却发现潘仁峰抱着一床被子随后进了南樱的房间。

屋里传来潘仁峰的声音,“樱儿!今天晚上,哥哥陪你!”

潘仁峰张扬着一身喜气,并非因为鸡蛋扔得爽,而是在他看来,心有定量,能装下的欢喜与悲伤总有上限。多装点乐呵进去,就能挤掉一些不愉快,南樱眼下正需要用欢喜赶走心里的悲伤。

所以,他决定时刻陪着南樱,讲讲幻音坊里的新段子,跳跳西陆流传过来的抖臀舞,总之,人来疯有八百种手段让南樱重新乐呵起来。

然而,他不知道,这在先生眼里实为不妥。陪聊陪吃可以,陪/睡?过了吧。

染尘的造访已让先生确定了南樱的取向,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不妥,实在不妥。

午饭后的那个下午,行馆的院子归于平静,房间里却各自热闹着。馥远棠盘算着怎么解决另一间房里的不妥,潘仁峰也同时忧心着另一间房里的危险。

“樱儿,你该不会喜欢上东院那个老男人了吧。”

“没有。”南樱嘴上否认,心里却虚了一下。

“真没有?那他向你伸手,你为什么毫不犹豫就过去了。”

“我。”南樱也解释不清,在那一刻他确实想都没想就过去了,回过头看,若是不喜欢,这行为还真挺迷惑。

潘仁峰磕完盘里的瓜子,果壳甩了一地,他起身去拿苕帚,嘴上依旧不饶,“还不承认,你不是一向喜欢年纪大的。”

“我是喜欢大一些的,可也不会喜欢那么大的。”或许因为童年缺了一半的爱,南樱总会被年长的男人吸引。

潘仁峰收拾到一半,似要说句悄悄话,屁颠颠跑过来,神秘且诡异地问了一句,“看过了?”

“看什么?”

南樱总不能第一时间理解潘疯子的污,他认为的爱应该是纯洁的,动人的,心向往之的。

每每此时,峰哥便总要多解释一句,“那么大是有多大?”

加上形象且暖昧的手势,这回南樱懂了,明白过来的时候脸蛋儿却莫名的红了。

为了掩饰心慌,南樱赶紧扯向别处,“你别瞎想。峰哥,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知道先生是谁?”

这个问题,南樱已经追问了三天,还是没能从潘仁峰的嘴里挖出真相。

不过,瞧着眼下峰哥稍有动容的神色,好像有门儿。南樱便赶紧装出一副可怜相来,行行好,告诉我吧。

潘仁峰嘴损心软,惹着他的人他能骂到人家祖坟掀盖儿,但对南樱也是真的疼惜。

可交待之前还要谨慎些,他跑到窗口做贼一样寻视一番,院里空荡荡的,没人偷听。

转回身,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真不知道那位先生现在的底细,只听说他十五岁就进了北冥军,十七岁就是统帅了,你也知道,历史上北冥军最年轻的统帅也不过十八岁,像他这种前无古人,目前后无来者的神人,听着都吓人。”

“所以,你才把自己装得人五人六?”

“那可不,我哪敢在死神头上动土啊,那老家伙杀过的人怕是都比我喜欢过的情哥哥多。来见你之前,我堂兄千叮万嘱,要我一定不能造次。我可不能让潘家因为我失去光明的大好前途。”

潘仁峰自顾说着,南樱却发现了其中一处漏洞,“你堂兄叮嘱你,那先生曾任统帅的事也是你堂兄说的吧。”

潘仁峰点头,南樱继续追问,“那他没说先生现在干什么?”

潘仁峰摇头,看来线索要在这里断掉了。

可是,潘家堂哥为何会恰巧在疯子来之前透露先生的过往身份?南樱前思后想,明白了,他曾借用先生的喜虫给潘仁峰发了消息。所以,疯子已知的一切都是先生故意放出去的。

老人家的手段真不是小孩儿能提前想到的。南樱愣在那里,唇间欠着一条缝儿,心里乱糟的思绪和屋内被炉火烤热的暖流交替着。

“樱儿,我觉得那个老男人比染尘还危险。你想啊,老男人面对麻花孙子这种难缠的货色,都能瞬间碾压,就像咱们随脚踩死一只蝼蚁。”潘仁峰晃着脑袋,打起冷战,“太可怕了。一想到他向你伸手的样子,就总觉着他对你图谋不轨。樱儿,行馆不能呆了,明天就走,酬金可以不要,人不能搭进去。不对,马上走,我收拾东西去。”

潘仁峰说着,这就要拎行李走人。

“走哪儿去呀。”南樱被逗得笑了,“说你不是疯子,真没人信。先生刚帮忙打发了恶鬼,咱就忘恩负义,把他一人扔这儿?要走你走,我可不走。”

潘仁峰立着眼睛看向南樱,“完了,你上道了。就说你这种纯情少年啥也不懂,那样的老男人你招惹不起。你没听见,国王陛下在他嘴里都说得轻飘飘的,你若跟了他,他若缠上你,吃苦受累且在后面等着呢。”

潘仁峰的嘴若开了闸门很难自己关上,除非被外力打断。

这不,才要继续分析利害,就被南樱的手表叫停了。叮叮叮的声音,是先生召唤南樱的信号。

“不跟你扯了,你要饿了,自己去食寮找吃的。”南樱说着,起身往外走。

“站住,干嘛去?”

“伺候先生啊。”南樱习惯了这个听起来颇显暖昧的词儿。

可在疯子听来却极为刺耳,“伺,你还要伺候他?”

“嗯。”

“非去不可?”

“不去酬金就没了。”南樱抿嘴笑道。

“那行,哥陪你去,蛋都砸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潘仁峰壮着胆子陪南樱来到先生房门外,又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屋中的馥远棠,瞬间,出门时扛起的胆子像见了死神的小鬼做鸟兽状四散逃离……呵,面子可以丢,命还是要的……

先生一言未发,只撩起半张眼皮瞄了一眼,潘仁峰便后退两步,再一转身,乖乖撤了。

潘家堂哥是现任北冥军统帅,潘仁峰从小到大最怕的堂哥居然怕极了这位先生,这种灭顶的打压之力怎不叫人畏惧。

樱儿呀,伺候先生的活,哥哥帮上不忙,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