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掐着一人的脖子避在宴堂对面的屋顶上,看着菅州来的那一群人从底下经过,从宴堂门口走去府外。

一张张假笑人面在院中打亮的灯火下,分毫毕现。

她的手指按在少年颈间的脉搏命门上,但凡有一点点激荡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手心。

但没有。

阿沅向今安禀报了全程,事无巨细。

今安低眸看向地上那个少年,他奄奄一息,手脚被折成怪异的弧度。她甩袖往外走去:“陈浒从来没见过那人的真面目,这人说不定也是。带下去罢。”

“是。”

——

少年乱发下一双原本桀骜不驯的眼睛失去亮光,木然地看着阿沅手上的刀。

“你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东西。”他倒在地上,声音嘶哑,“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

阿沅长腿跨坐在窗上,不理会他的挑衅,只将手上干净的剑刃擦了一遍又一遍,再收回腰间的剑鞘里。

她上前提起少年的后领子,他也不挣,眼睛从下往上觑她,“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阿沅面色平静无波,难得开口驳他:“我和你不同。”

“呵、呵哈哈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出声,越笑越大声,扯动胸肺伤处,咳得气息奄奄,“有什么不同,就凭你现在是站着的狗,而我是跪着的狗吗!哈哈哈哈……”

手底下这个人跟疯了一样乱吠乱叫,阿沅随手捡了块布塞进他嘴里,堵住了吵醒死人的噪音。

下去地牢的阶道漫长,水声滴答滴答似永无止境,日日夜夜听下来,要砸进刻进人的脑壳里。

少年已不知被人从这条道上拎进拎出几趟,刚开始还能蹬着腿寻机逃跑,被打回几次后学乖了,到现在已然是无力挣扎。他任由自己的身体被人扯着,腿脚拖行在粗糙不平的石地上,一路过了几道生锈笨重的牢门,进到最里面,被扔去一堆乱草上。

如果不是阿沅怕人早早死了,好心给他洒了几次药,他撑不到现在。

阿沅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好心。可能是因为卫莽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唠叨鬼影响,也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太过倔强,倔强得令她有些不适。

这少年本不必要受这么多伤。

燕故一那家伙贪懒又怕脏,不大喜欢看流血哀嚎的场面,更不喜欢动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刑具,所以一向追求效率节省时间。不动刑具,也能令人痛不欲生。明明那些比少年大得多的人都受不住刑讯早早吐露个干净,他却什么也不说,硬生生把地牢里的刑具都吃了一遍。

阿沅低头看他:“你真奇怪,明明已经被人抛弃,又不甘心被人抛弃,还要守着对你主子的忠心。你不也在怀疑自己坚持的意义吗,既如此,又在逞强些什么?”

那少年伏地闷声□□了两声,挣开嘴里不严实的破布,朝她嘶喊道:“那我能怎么样!”

“你可以向王爷求饶,说出一切你知道的。”阿沅面色奇怪地看他,理所当然地道,“王爷心软,说不定能饶你一条性命。”

“心软?心软……哈哈哈……”他埋头进草堆里呜呜咽咽地笑起来。

“你刚说和我不同……换作你是现在这个处境,你又和我有什么不同?”

背后的问话止住了阿沅的脚步,她不假思索:“我不会怀疑王爷的任何命令,无论是什么。”

阿沅是被今安买下的,在六年前的甘沐城,朔人在菜市场被当作牲畜论斤贩卖的时候。

强壮点的男人可以扛货当仆役,美貌些的女人被抬了高价,也有人抢着要,脆弱无用的孩童下场就凄惨得多。有好心人停下脚步,给这些冻饿得嶙峋青紫的小可怜丢下一点米糠,不多,可以在主人的鞭子抽下来时往喉咙里塞几粒。

那时的今安并不如何强大,但在阿沅眼里已经足够强大。那把长剑寒光泠泠,砍断了正栓住她脖子往上吊的粗绳。

如果不是王爷,她大约会像她的哥哥姐姐一样,被当场开膛破腹,溅出来的血从这头流到那头,逐渐干涸暗红,被来回的驴蹄人脚踩进石头隙的脏泥里。

王爷真是个心软的人啊。说起来,卫莽、燕故一也是被王爷捡回去的,就是比她早了一些些时候,才总逞着辈分在她面前狐假虎威。

阿沅走出牢门,见到了正提灯下来的付书玉,她不再着之前那些繁重的盛装发饰,只穿了海棠红的简便束裙,鸦黑鬓上一朵鸢尾跃跃欲飞。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隔着段距离对望,一个冷面佩剑,一个弱不胜衣。

阿沅本要目不斜视地走过,毕竟燕故一在他们一群人面前,耳提面令过几回这人可疑,但她随即又想到从少女住进来的那日起,每天送来的那些香甜点心。

男人扎堆的这个窝里,咬的饼子和肉都是硬邦邦不洒盐的,哪里吃过那样软绵绵香喷喷的糕点。回味着早上咬进嘴里的甜蜜,阿沅停了停脚步,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擦肩要走过时又想起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虽然脸色冷漠了些,神出鬼没了些,但很可爱,尤其在这一对圆眼藏不住半点情绪时。

她笑着回道:“我下午被绞手的刑具吓到了,燕大人命我将刑具拿回房中挂着,看个一夜自然就习惯了。刚刚才想起忘记拿,所以过来一趟。”

是燕故一那变态会想出来的招数。

阿沅拧眉,回头望了望身后昏暗阴森的长排牢房。现在入夜,正值狱卒换岗,而后上面几道闸门重锁一落,整夜都不会开。

“等着。”阿沅返身回去,去到牢房中处的刑讯室,在一墙有序挂起的刑具里拿了付书玉要的那副,用布裹了,掉头出去扔到她怀里。

“给你了,走罢。”

“谢谢阿沅。”付书玉这回连鞋子都没有踩脏,提灯沿着阶道往上走,边回头和身后的人道,“我那边新做了许多芙蓉糕,明天拿些给你试试可好?”

就听身后姑娘轻斥了一声:“少收买我!”

没有说不要的意思。

——

宴后今安想起一事,叫住卫莽交代了几句。

“就他,要学武?”卫莽一脸嫌弃,“那跟老房子着火有什么区别?”

“可不就是。”今安附和,“你找些借口把他回绝了。”

燕故一在旁煽风:“说不准人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学个武还敢跟我玩三心二意,胆子够肥!等老卫我来会会他!”

隔天,虞兰时与卫莽的再一次见面,二人一同沉默了很久。

卫莽转了一圈,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身板,试图找茬:“什么时候开始没长高了?”

虞兰时回道:“还在长的,只是没有前两年长得快。”

卫莽不由得瞄了瞄他的个头,抬头挺胸又问:“几岁了?”

“十七。”

“十七?”卫莽瞪大眼,“那你的筋骨得硬成什么模样,不得一折就断?”

说着就要上前敲他手臂,虞兰时连连退后,避到今安身旁,扯她衣袖:“王爷。”

“你小子怎么一副我要欺负你的样子?”卫莽一点就着的脾气登时要炸。

今安作为中间人,有些苦恼:“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样下去,别说练武了,沟通都是问题。

枭风收翅立在一根银杏树枝上,压得金黄的叶子纷纷落下,洒了底下人一袖。它幸灾乐祸地冲卫莽呜呜两声,还记着他上回要拔它羽毛的仇。

小淮站在另一根粗壮许多的枝干上,掂量着手上的马鞭。身姿轻盈,发辫飞舞。

虞兰时的雪白袖口被风灌满,他抬头看了树上一眼,靠近今安耳边:“王爷,兰时什么时候能像小淮公子那般?”

今安看也不看:“下辈子。”

虞兰时:……

真的是上赶着去讨人嫌。

自觉被忽略了的卫莽开始叫:“诶诶诶,你们看看我呀,还拜不拜师了?”

不等虞兰时回答,他自顾自说:“下次来把你这身衣服换了,这么大的袖子是要绊死谁。”

虞兰时默了默:“是卫大人来教草民吗?”

“不然呢?”一看他神色,卫莽明白了,“你不愿意?”当下就要撂担子,“你不愿意老子还不愿意呢!”

眼见拉来的壮丁就要飞走,今安只好对虞兰时道:“如果他不教,你就要去请燕故一来教你了。”

虞兰时微微瞠大了眼,还没说什么,卫莽已经在那边跳脚:“燕故一那三脚猫功夫能教得了谁,可别坏了我们王府的招牌!”

今安抱胸道:“你不肯教,他不能教,谁教?”

“我教。”一道身影从树上纵跃而下,翩跹轻盈得如一只大蝴蝶,是小淮。他落到今安面前,规规矩矩地抱了个拳,“小淮上次做错了事情,愿将功补过。”

今安不说话,侧头看虞兰时。

虞兰时先是一怔,继而对今安弯起眉眼,“兰时但凭王爷安排。”

小淮也扬起个乖巧的笑脸对着今安:“王爷可信我?”

卫莽在一旁狐疑地来回打量几人,觉得此事大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