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派遣的新任刺史及一干官员到达禹州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芷兮与冯奕几乎是忙得焦头烂额,常常夜半三更,两人还在一起探讨禹州眼下的境况。

这本该是新任刺史所做之事,只是芷兮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许德元能够在禹州只手遮天,竟无一人敢揭露他的恶行。

好奇下,她便粗略了解了下大靖地方官员制度。

“刺史既掌一方行政,也掌军事?”

芷兮配好药浴,忍不住向冯奕表达自己的不理解,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不等冯奕说什么,她又道:“这明明就是个土皇帝嘛。”

冯奕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芷兮便继续让他每日泡药浴,两个人隔着一扇绣着山水图的屏风交谈。

冯奕望着屏风上的影子,腔调缓缓:“的确是如此,不过这种制度是前朝就有的,大靖立国时也原封不动的挪用过来,算一算,也快有百来年的历史了。”

“父皇就没想过要改变这种制度吗?”

“毕竟是太祖皇帝所用,这么些年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陛下也没有什么动机去改革。”

安庆帝这些年享福享惯了,朝政上的事他其实早就不甚理会,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种制度的弊端。

不过这话冯奕只是心里想想,没说出口。

他不说出口,芷兮却也能猜个大概。

她以前也认为是司礼监这帮人阿谀谄媚,蛊惑圣心,这才使得皇权旁落,大事小事都以司礼监的意思为尊。

可这几个月与冯奕相处的久了,她才慢慢发现,或许并不是冯奕的错。

她就曾经撞见过冯奕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呈给父皇裁夺,然而父皇最终还是派高永文将折子送回来,只道:“陛下说了,这些事交给掌印大人处理,他很放心。”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冯奕给父皇下了迷魂药。

芷兮翻着在禹州寻来的民间医书,撇撇嘴道:“如此这般,只怕日后地方官的心会越来越大,越来越不会将帝王放在眼里了,说不定再过个几十年,这皇室就成了摆设。等再过几十年,地方官自立为王,起兵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那公主以为该如何?”

芷兮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她以为的又有什么用?横竖她只是个不得圣心的公主,即便有什么见地,也只能藏在心里罢,杞人忧天罢了。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却是王奇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他面上满是让人压抑的阴云,似乎是碰到了什么天大的事。

他站在门口,冯奕与芷兮都能看见他,见他一副天要快塌下来的样子,两人隔着屏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怎么了?”

王奇整个人恹恹的没精神,声音听着也较以往低迷了许多:“许德元的管家,招了一些东西。”

三日前,新任刺史带着安庆帝的口谕到达禹州,安庆帝听闻许德元的恶行,雷霆震怒之余,又赋予了冯奕钦差的权力,让他在禹州连同新任刺史对许德元一案进行审理宣判,之后处决也不必押往京城,在禹州当地即可。

冯奕想着新刺史上任,正是立威的时候,便未出面,只让王奇去协助一二。

他是东厂的人,手段自不必说,几套刑罚下来,再牢的嘴也能顺利撬开。

这不,那姓苏的管家受不住刑,将自己助纣为虐之事交代的一清二楚,其中也包括以往那些被掳掠后送给许德元的女子的下落。

虽早有心理准备,知道那些女子的下场会很凄惨,可真正听到王奇的话时,她还是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刺史府有一处花园,里头各种花卉争相开放……那花园地下,埋着多达百具女尸。”

仵作已经去过了,那些尸体有些已经成为白骨,而有些几乎连皮肉还是完好的,死亡时间从十年到三个月不等。

三个月,冯奕想到自己三个月前来禹州那次,若是当时他能留个心眼,或许那最后一名女子本不必死。

但如今也只是遗憾罢了。

连他自己听了这事心里都如此难受,公主只怕更甚。

冯奕起身随便擦了擦身上的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就朝屏风那边走去。

果然,芷兮圆润娇嫩的脸颊上尽是怒意,嘴唇死死的抿着,手指骨节泛白,都快要把医书给撕碎了。

冯奕顿了顿,蹲在她跟前,仰头望着她,低声道:“公主,别伤了手指。”

说着便从她手中轻轻抽走医书,又在她手背上缓缓拍了两下,眸中翻涌着浓浓的温柔。

芷兮侧首看着他,咬牙切齿道:“许德元,死的太便宜他了。”

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就埋在自己府上的后花园,他都不怕夜半噩梦吗?

“你就该将他千刀万剐。”芷兮双眼怒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是臣草率了。”

芷兮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次,胸口的凝滞感才减轻了些许。

她睁开眼,看着冯奕眼底的自责与担心,抿了抿唇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总是喜欢把让自己不如意的事归咎于自己,芷兮叹息道:“快去穿好衣裳,别凉着了。”

见她怒容稍霁,冯奕便又折回屏风后,顺口问道:“张玉又说要怎么善后吗?”

张玉便是禹州新任刺史。

王奇回道:“张刺史也甚是为这些无辜惨死的女子可怜,咱们大靖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张刺史说将她们的尸骨送还本家原是最好的,只是……”

除了三个月前惨死的女子还能依稀辨清容貌,其他的根本难以看清,自然也找不到她们的家人。

“张刺史的意思是,既然难以辨清是哪家女儿,索性找一块风水宝地,将她们葬在一块,再立一块大碑,刻上那些失踪女子的名号,也好让她们的家人有个祭奠的地方。”

“张刺史特让属下来请示干娘与干爹,若是觉得可行,他便着手去寻找她们的家人了。”

冯奕已经穿好了衣裳,他再次走到芷兮那边,从她眼里也看到了赞许满意之色,便点头道:“就按他说的做吧。”

“是。”

“楚恬到了吗?”王奇刚要走,冯奕又叫住他问了一句,王奇抬头看向冯奕,见干爹似乎没有避着公主的意思,便实话说道:“前日到的,不过他还是疯着,依旧什么都交代不了。”

“嗯,知道了,下去吧。”

王奇走后,芷兮疑惑道:“楚恬是谁?”

“正要跟公主说这事呢。”冯奕边说边将手臂横在芷兮面前,她很自然的将手搭在上面,随着他往外走去。

“其实臣这次来禹州,是为了替陛下寻找失踪多年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在禹州?”芷兮脚步顿住,呆呆地张开嘴,有些惊讶的问道。

她父皇手上没有传国玉玺这事,几乎是天下尽知。芷兮也略有耳闻,这些年因为此事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动乱,不过祁家对父皇忠心,又掌着大靖大部分的兵力,这些动乱都被顺利平息了。

她没想到,丢失了十几年的玉玺,居然有了下落。

“倒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几个月前我们得到消息,当年玉玺是被先太子身边的内侍拿走了。”

芷兮道:“是你刚刚提到的楚恬。”

冯奕点点头:“正是。”

“王奇说他疯着?”

冯奕道:“嗯,他当年逃到禹州就停了下来,这些年也一直在禹州待着,只是约摸七八年前,他就疯了。”

“臣找了郎中,但一直没什么见效,公主既然也学医,不如去看一眼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后院关押楚恬的一间小屋子,门口守着的四人见他们到来,按着规矩行了礼,冯奕才道:“打开门。”

“是,大人。”

芷兮随着冯奕进入屋内,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不停傻笑的楚恬。

冯奕问身后的暗卫:“郎中呢?”

暗卫回道:“郎中说去城内的医馆寻几味药。”

“嗯,知道了,去门外守着吧。”

又对芷兮道:“自找到他以后,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别人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偶尔嘿笑两声。”

冯奕语气颇有些无奈:“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芷兮便蹲下身去,打量着楚恬。他虽有些蓬头垢面,但气色极好,脸色更是红润,不像是有病之人。

她随手搭了脉,脉象也无异常。

芷兮看了眼冯奕,沉吟着道:“你把他扶起来。”

冯奕照做,芷兮蹲在楚恬面前,将他的眼皮扒拉开,仔细观察着了片刻。

她放下手,刚想说什么,面前呆滞的人突然暴起,死死捏着她两边肩头。

力气之大,让芷兮脸色瞬间惨白,更是忍不住惊呼。

他从被抓以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在此时用着粗粝的嗓音吼道:“是你!你这个奸细,叛徒,你怎么还没死?”

楚恬一向是这样安静的躺着,顶多就是傻笑几声,相比于其他疯子所干下的事,楚恬实在是过于安分了。

也正因为如此,冯奕才敢放心的让芷兮过来,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故。

他震惊之余也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出手将楚恬拉开,一掌打在他胸口,将其逼退数尺。

楚恬跌倒在地,挣扎着起身,想要再次扑过来,他眼底不再是无神呆滞,而是汹涌着滔天的怒火。

门外守着的暗卫听到动静闯了进来,不明所以道:“大人?”

“按住他,他发疯了。”

暗卫立即遵命,四人齐上,将楚恬的双手铰在背后,他动不了,嘴上却不依不饶:“奸细,叛徒,你去死啊!”

冯奕压下心里的疑惑,转身打量了眼芷兮,温声道:“公主,你受惊了,臣陪你先出去。”

说罢便一手从她肩头环过,轻轻搂着她往外走。

直到离开后院,惊魂未定的芷兮才缓过神来。

她咽了口唾沫,怔怔道:“他好像认错人了。”

不等冯奕说什么,芷兮便自顾自的道:“我以前从未见过他,我的容貌与母妃极为相似,他认识我的母妃吗?”

冯奕看着她迷茫慌乱的双眼,沉默须臾,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