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那句话时,芷兮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

她是一个遭帝王厌弃的公主,不像靖芷枫有强大的外祖家作为后盾,如今又嫁了一个太监,身份不上不下的极为尴尬,她是不指望左丞相能答应的。

可他却出乎意料的应了,左丞相的目光先是移到冯奕脸上,冯奕回他一个笑,那笑容在左丞相看来,配着笑容,左丞相觉得冯奕真像一只狡诈的狐狸。

他便是因为如今朝政握在司礼监手中,才不想继续在朝中为官,几次三番请辞,均被驳了回来。

他为官几十年,自然知道陛下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辞官的想法,每一次的御批,都是眼前的年轻人所为。

六年了,他始终看不透冯奕想要什么。

陛下又全然撒手不管,左丞相曾经失望透顶。可再如何失望,他还是不忍见大靖江山被毁。

左丞相沉思许久,终是叹息道:“老臣答应公主,不再辞官。”

冯奕将左丞相送到冯府大门,目送他下了门前的台阶,淡声道:“丞相大人慢走。”

左丞相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车凳,闻言又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冯奕,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如何开口。

冯奕右手下意识摸着腰侧剑柄,含笑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左丞相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老夫问你,一年前让祁兰枢强攻北齐邺城的命令,是司礼监还是陛下所下?”

冯奕挑眉,正要回答,左丞相又道:“老夫要听真话。”

他双眼灼灼的望着冯奕,便让人很难忽视那双眼里掩藏不住的悲伤。

冯奕骤然想起,左丞相的独子曾经便是祁兰枢麾下先锋,而一年前,探子探得邺城内北齐的兵马不足一万,当时祁兰枢认为有诈,迟迟不敢进攻,可陛下背着在外办事的冯奕,一道旨意到了军营,命祁兰枢即刻拿下邺城。

也不知道祁兰枢脑子里想的什么,他居然出兵了。

北齐在邺城埋伏了十万兵马,那场战役最终的结果,就是大靖损失了八万精兵,左丞相之子所在的先锋营,更是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这是因为陛下决策有误,可司礼监却担了这份罪责,替安庆帝背负着天下骂名。

“你说啊!”

左丞相压抑的怒吼声唤回了冯奕飘远的思绪,他抿了抿唇角,道:“是陛下。”

“好,好,好啊!”虽早有猜测,可知道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左丞相身形踉跄,连呼三声好,最后上车离开。

冯奕目送着左丞相的马车离开,他很久都没有出声,即便是白日,朱雀大街也一片沉寂,这份寂寥已经陪伴他许多年了。

王奇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干爹,门口风大,您身子不好,还是进去吧。”

冯奕像是没有听见般,他抬头望着天空,那里有燕鸟成群飞过,矫健矍铄。他苦涩一笑,转身入内。

沿着原路返回前厅,芷兮还在那僵坐着,她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相信,但左丞相就是应了公主所求。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武安侯府与皇后等人又频频动作,如此节骨眼,朝堂更不能乱起来,有左丞相这个三朝元老在,想来那些个人行事亦会有所顾忌。

他走进前厅,出声打断沉思的芷兮,“公主,左丞相已经离开了,天色还早,您可以回去补个眠。”

观她眼下都是乌青,想来她昨夜同样未睡好,也许马车上发生的事,不止扰乱他一人心境。

他昨夜亦是整夜未睡,一闭眼就是她将手指放在自己额头的那一幕。一整晚,他都捂着自己的额头,说不上是否留恋那点温热触感。

王奇好几次问他是不是头疼,需不需要请太医,最后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自己眼下亦很困乏,这身子,终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冯奕见她疲惫的样子,心底泛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温声道:“公主看起来很累!”

芷兮抛开疑惑,笑着道:“是有些疲累,昨夜闻人萍发热,我放心不下,便守了一会儿。”

“公主是因为她才没有睡好?”冯奕唇角的笑意僵住,继而渐渐消失。

芷兮未发觉他语气里陡然带上的冷意,点点头道:“嗯。”

原来是因为闻人萍,冯奕鼻尖发出一道冷哼,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眸中也凝上了一股寒意:“她一个卑贱的下人,公主何至于如此费神。”

他虽是问她,可语气里全是冷硬,芷兮双眉不自觉的蹙起,总感觉他唇角的笑意,带着点自暴自弃,似乎“卑贱的下人”,说的好像不是闻人萍。

她还未从疑惑中醒转,又听他道:“臣失言了,请公主恕罪。”

说这句话时,他的姿态几乎低到了尘埃了,虽站着,可声音里的卑微太明显。

芷兮心中怔松了下,上前紧盯着他的双眼:“你怎么了?”

“臣无事。”

撂下这硬邦邦的三个字,冯奕转身离开,厚重披风因他的动作而猎猎作响,芷兮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真是莫名其妙。”

他出了前厅,外头侯着的王奇便跟上去,王奇一路小跑,嘴上熟练的汇报着冯奕这几日所吩咐之事的进展。

干爹身上的冷冽气息几乎能冻死人,王奇几乎是硬着头皮跟着,累了也不敢说句话。

他心中叫苦连天,却见前头的人倏然停了下来,一手撑着墙壁,粗重的呼吸声让王奇心下一一凛,忙绕到前边。

“干爹,您吐血了!”

王奇反应过来时,惊呼已然出口,干爹一个眼刀子射了过来,他忙闭嘴噤声,又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指着冯奕嘴角鲜红,颤声道:“干爹,您……”

“闭嘴,不许张扬!”

眼下降要入秋,公主府那棵被冯奕挪过来的绒花树快要凋零,芷兮便想着收集些花瓣,好留着入药用。

午睡后,芷兮带着红缨,又寻了几个侍女,一行人出门欲往对面的公主府而去。

走到一半被人叫住,芷兮闭了闭眼,收起面上无奈的表情转身,含笑看着来人道:“许公子。”

许世安满面愁容朝她走了过来,身上裹挟着令人不适的血腥味,芷兮屏息,不动声色往后站了站,含笑道:“许公子这是从哪里来?”

武安侯府大门处停了一辆马车,车上白底黑字的玉牌昭示着这是许家的马车,越过许世安,芷兮瞧见那辆马车上下来两位女子,两人眼眶皆是红的,有一人甚至站立不稳,整个身子都靠在另一人身上,与此同时还有痛苦的啜泣声传来。

许世安眉毛皱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叹气道:“前鸿胪寺卿裴寂的府邸,昨夜有歹人闯入,裴寂被杀了。他家中现在已成了命案现场,舍妹与裴寂女儿交好,是以邀她来府上暂住。”

芷兮了然,想必那正哭得伤心的女子便是裴寂的女儿了。

终是一条人命,芷兮做不到无动于衷,她想了想,道:“替本宫向她说句节哀。”

话落见她似要转身,许世安忙道:“公主不觉得此事可疑吗?”

芷兮莫名,还是耐心回道:“既是命案,自有京兆尹府调查,想必不日凶手就会被抓到,有什么可疑之处,自会真相大白。”

许世安目光带着打量,顿了片刻又道:“前天夜里,钦天监的监正也被人暗杀了,用的同样的手法。”

“钦天监监正卜出公主与我的婚约于国运有碍,继而陛下取消婚约。鸿胪寺卿又献计和亲……”

这两个人好巧不巧的接连遇害,还有本来该“畏罪自杀”的大皇子此刻也活得好好的,许世安想想就觉得背生冷汗。

难道是有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所做之事?

这个念头刚出现,他便摇了摇头,心道绝无可能,无论是与钦天监还是鸿胪寺卿,他都没有留下证据,大皇子那更不用说,没人会清楚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和亲一事,是出自他手。

其实他本意并不是想让靖芷兮和亲,只是想退了二人婚事,另娶对他仕途有所帮助的大公主。

这几年,陛下听信谗言,尽数将大事交给司礼监决策,更是有意无意的疏远朝中老臣,他武安侯府亦被陛下冷落,此种境况,他不得不为武安侯府的将来谋划。

没成想却闹到如今地步,先是自己的世子之位被夺,紧接着钦天监监正与鸿胪寺卿先被罢黜,如今又接连被杀,他不信这一切只是个巧合。

芷兮对朝廷的了解,仅限于这些日子帮冯奕念的那些奏折,其他一概不知。

但被杀的恰好是这两人,当初差点害得她北上和亲的人,芷兮隐约明白许世安为什么叫住她了。

她瞬间凝了脸色,瞧了他两眼才淡淡道:“你的意思,杀手是本宫找的?”

她一向待人和善,从不对人拿公主的架子,然而此刻,许世安敏锐的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被陛下忽视六年的公主了。

譬如此刻,虽然还是如往常清淡温润的嗓音,可许世安愣是感到了一丝让他肩头发沉的威压。

他唬了一跳,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接下来的话已然透着一股小心:“公主误会了,在下不是疑心公主。”

“那你是何意?”芷兮盯着他的双眼,冷静追问。

许世安沉吟片刻,还是说道:“公主应该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最终受益的是谁。”

芷兮微微眯了眼眸,将他的话反复咀嚼,似乎只有冯奕的身份提高了一个等级,如果这对冯奕来说算益处的话。

许世安接着道:“在下的意思是,两位大人的死,会不会是有人毁尸灭迹,消除证据。”

他在暗示自己,冯奕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两个人的死,也是冯奕出手。

芷兮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骤然对眼前这个人生了几分嫌恶,她轻轻启唇,“你所说之事,本宫知道了。”

见她眉眼间的凌厉消散,许世安又道:“如今公主身在虎伴,还需小心谨慎为上。”

他靠近了些许,压低声音道:“公主若受了委屈,请一定要告诉我,夫妻之缘不再,但在下永远都会是公主的后盾。”

“怎么,许世子你是觉得本掌印不能庇佑公主?”

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带着让人心颤的森寒。

芷兮歪头去看,来人脸色阴沉,眼底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怒意。

悄无声息出现在许世安身后的,不是冯奕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