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堂内有个颇精巧的园子。

听说还是紫虚亲自设计,又请他善于园林建置的老友灵尧德君共同建造的。

这园中以池塘相连,每个池子中皆有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之景更是一绝。

堂前有一小片红梅林,常闻紫虚神尊酷爱红梅,看来不假。

否则他虚昆山的昨南峰上,怎会披满红梅盖华?

沉秋、落樱二人边走,晨光中的通天紫宫园内盛景,与一墙之隔的昊天道上列兵肃杀的氛围截然不同,此处仿佛置身于下界仙乡,倒是恬淡舒适许多。

“师姐你看,这里的景色,与我们璇玑谷倒有几分相似,也是这般仙气飘渺的,有荷有池。原想着你嫁过来后,在这通天紫宫内住得定是烦闷;现下看来,紫虚神尊倒是个颇有情致之人。师姐嫁过来的日子,定然琴瑟在御,鸾凤和鸣呢。”这落樱笑嘻嘻地指着一片荷花兴奋道。

恰巧也说出了沉秋的心中所想。

紫虚为人细致,此园中处处彰显其匠心。日后沉秋嫁过来,也定会很幸福。想到此,脸上忍不住扬起笑意。

沉秋嗔怪她,“这是自然,紫虚一向颇有心思。其实,即使这里光秃秃的也不打紧,紫虚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落樱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师姐您现在的口吻呐,似乎已经是这通天紫宫的女主人了呢!将来随神尊回虚昆山祭拜,更要了不得了!”

二人说笑着,便来到了最前方的池上的大堂之内,甫一在堂中坐下,便有仙君过来奉茶。

这仙君颇有些眼生,沉秋叫住了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仙君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回上仙,小仙名莳晨,是师父刚从虚昆山带来天宫内的,小仙也是鹤玖师兄的师弟。”

沉秋许久没来过了,难怪不曾见过他,想着鹤玖那小混蛋居然还是个师兄,“你排行第十了么?那你们大师兄驰风去哪里了?为何近来从未在天宫看到他?”

莳晨不紧不慢答道,“小仙正是排行第十,至于驰风大师兄,小仙来了之后就未曾见过了。听闻他被调到其它处,说是守卫——”

沉秋听得有些莫名,“守卫什么?”

莳晨搔了搔头,“守卫——仙界,具体也不太清楚。”

沉秋一摆手,“罢了,问不出个名堂,等你师父回来,他自会告诉我。”

莳晨点头应是,“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清楚的……”

沉秋莫名火大,怎么这虚昆山上下都一个德行?

从驰风到鹤玖,再到眼前这个小莳晨,动不动便是老人家、老人家地叫紫虚。紫虚就如此放任弟子们语出不敬么?

“我再说一遍,不许再叫你们师父为老人家,多难听!”沉秋已经不自觉地皱眉。

那莳晨小仙君愣了一愣,“是……”

唉……

紫虚的徒弟要么就滑头滑脑如驰风;

要么就牙尖嘴利如鹤玖;

要么就呆头呆脑如莳晨……

以后真是要说一说他,选徒弟的眼光……“罢了,你帮我把这盒点心拿去热着,等你师父回来吃。”

莳晨接过食盒,“是,上仙。”礼数周到地去了。

落樱已经在正堂内转开了,一会儿敲敲这桌子,一会儿把两个椅子拼在一起,坐一个腿上再搭一个。

“注意着些,若是紫虚回来瞧见了,他这素来勤谨认真的性子,肯定会不高兴!”沉秋脸色一沉。

落樱笑道,“怕什么,姐夫还不归师姐管?”片刻之后,她还是将椅子搬回了原位。

沉秋点头,略略放下心来。她靠在椅子上,眯起了双眼。

许是今日赶早做糕点,现下困倦非常。她便窝进椅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蹑手蹑脚的响动将她惊醒。

她一睁眼,便瞧见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玄色衣袍!

她一惊,握住襟口轻轻送入鼻下一闻,瞬间欢喜起来,“紫虚身上的香味——紫虚!紫虚——你回来了——”

她站起身四处寻,却在大堂偏厅一角的书房内,看到了落樱。

落樱正在翻书架上的书,转头看见沉秋这般喜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她四顾茫然道,“神尊回来啦?我没瞧见呀——”似乎瞧见沉秋脸上又喜又惊的,颇有些不对劲,落樱便扔了书过来扶她,“师姐,您是梦到神尊了吧?”

沉秋紧紧拽着手上的袍子,“他没有回来么?”

落樱瞧着她手上的袍子,噗嗤一笑,“师姐,我看你睡得沉,又怕你这样敞着睡在晨日里着凉。见这书房衣架上挂着神尊的外袍,算是宽大厚实,便拿来给你盖上了。是把你惊醒了嘛?”

沉秋心上浮起一阵落寞,原来不是他。

“师姐,你瞧我在书房中发现了什么?”落樱从书案一旁的画缸中,抽出一个卷轴来,挂在架子上徐徐展开,竟然——是一副美人图。

画中的白衣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从仙山峭壁处的梅花丛中回眸。

这梅花却不是红梅,而是白梅,更衬得画中的美人儿肤色雪白,却是个极为清冷而又绝世容华的女子。

峭壁之外,闲云漫卷,神鹤飘飞,一副世外仙山的模样。

“师姐——这美人儿是您么?”落樱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

“我从不穿一身白衣,这女子怎会是我……”沉秋心中已经突突沸起,那这女子是谁?为何紫虚会当作宝贝一般,藏在书房的画缸之内?

“什么什么甫什么山之作……”落樱盯着尾款的一排草字,皱着眉头,“师姐,神尊字迹太草,我看不懂。”

其实沉秋在书画上也并不擅长,向来不爱在这上面耗费些心思。

是以这书法,她也是不太通。

她端详着这画作,仔细去辨认紫虚的草字,若落樱看出是甫什么山,那便只有那一处了。

“甫淩山。”沉秋幽幽地说道。

这就意味着紫虚是在甫淩山附近,遇见的这个狐媚子。

“师姐,这女子的眼睛,很是眼熟啊!”落樱恨不得扒在画上,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瞧。

沉秋闻言,走近两步细细看去,果然!这双眼睛甚是清丽,眼眸如杏;即便画中神态只是微微一笑,余色尚有些清冷,但这眸光与这笑意在一起,已经教人心波微荡。

若醋坛子登时打翻!沉秋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醋意来!

因这双漂亮眼睛,教沉秋想起一个人来……那人逼迫着她,向一个守园小仙认错,教她堂堂一个上仙,那日尽失颜面。

对,那奇瑶园,不就正在甫淩山附近么?

原来是她!原来在奇瑶园!

心中醋坛子翻了一片,浓烈的酸意四处弥漫,将沉秋的脸都熏得有些酸,她不自觉地拉下脸来。

她恨起自己来,当日为何没打听一番那野丫头,到底来自何处乡野?姓甚名谁?

“你们——在书房中翻什么?”

书房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月白袍身影。他那一身白袍立在晨曦的光中,甚是有些暖意。

但他容色却与周身的暖意不同,俱是冷霜,似对她们擅闯书房颇为不悦。

沉秋强忍住心头的疑惑,摆出惊喜的笑意来,“紫虚!鹤玖他们说你去走走了,你从哪里回来的?”她向身旁的落樱使了个眼色道,“我亲自做了糕点,大早就赶过来找你,糕点都凉了,已经教莳晨去热着了。落樱,你去找莳晨,热一热端来给神尊。”

落樱觑着紫虚的脸色,闻言赶紧应着出去了。

紫虚不发一言,伸出手来轻轻一挥,画架上的画便立时自行卷好,飞到他手中。

他脸色很是不快,只是低头将画轴绑好,小心谨慎地置入画缸。

“出来坐吧。”他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出去了。

沉秋忍住想要询问的冲动,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幅画,什么都代表不了。

此刻,他在她眼前,就已经够了——毕竟他们还有一场婚约。

她便还是跟了出去,紫虚已经在堂中主座上坐下,手中已经捧着一盏茶。

“早上喝茶之前,还是该吃些东西,对身子才好。你受了雷刑之伤,更要注意休养才是。”沉秋见他这般不爱惜自己,忍不住说道。

“多谢提醒,清晨饮茶是数万年的老习惯了,改不了。”他眼皮也不抬。

沉秋走到他身边,拖了个凳子坐得离他近了一些。

他似乎有些意外和不适,稍稍向另一边侧了侧身。

沉秋见他这般抗拒自己,全然不顾自己女儿家一番心意,有些痛心道,“我们……我们有婚约在身,若是这次天帝陛下主婚,我们日后便是……便是夫妻了,你还打算这样冷落我一辈子么?”

紫虚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她认识他这么久了,他一直都是这样,脸上的冰雪从不曾消融过。

他只顾低头喝茶,“陛下的心思,你我都猜测不了。再说那婚约只是陈年旧事,沉秋,你也不必当真。”

不必当真?自己盼了这么多年,无一日不想嫁给他!好不容易,借着虚昆山与璇玑谷有婚约,便求了师父游说天帝。

几番波折之后,天帝陛下终于答应,要在花画大赛上替她创造机会,很快就能嫁给他了!这么多年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他居然说,不必当真?

紫虚,你的心当真是冰做的么?

沉秋心中忽然涌起委屈,似乎这近万年来,自己的努力被他这漫不经心的四个字,轻松击碎。

她好不甘心!

“紫虚,这场婚事已成定局,你我都逃不掉,你与其当我形同陌路,不如试试看,接受我——我会做一个好妻子,做好你虚昆山的女主人。”沉秋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他没有说话,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你还在逃避婚事么?”沉秋站了起来,不顾女子的骄矜,她主动伸手握住了他修长而又冰冷的手。

他立时甩开了,“上仙自重。”

他站起身来,负手大步走向门口。

沉秋呆立半晌,待看出他是真的想走,急急追了上去!

沉秋从背后一把圈住他,泪水潸然而下,“你又想走去哪里?你便忍心这样伤害我么?连对着我的勇气都没有么?”

沉秋自知有些失态了,但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她在璇玑谷,是师父婳绮夫人的得意弟子,是门中数万人众星拱月一般围着的大师姐。

就连下界十里八街的仙乡仙君们,裙下之臣们,何曾敢有人这般怠慢她?

紫虚容色略有些松动。

他长叹了一声,拨开她扣在他腰际的手转过身来,“沉秋,即便成婚,我也不会爱你。你何苦守此执念不放呢?”

“你不会爱我?”沉秋的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她冷笑一声,“你有了心上人?”

说罢,也不等紫虚反应,便径直奔去偏厅书房,抽出刚才的画卷一抖开!

那白衣美人儿便展露在紫虚面前!

紫虚见到画似乎紧张起来,他抬起手温柔央求她,“沉秋,你冷静些,将画放下,算我求你……”

“你这般低声下气,竟是为了这画中人?我猜得没错!原来是她!居然是她?那甫淩山旁的奇瑶园中那蒙面小丫头!你只见了她这一面半面的,便记挂在心上,替她画了画?而我在你身边这么些年,你却从来未曾替我作画!”

沉秋瞧向手中画上的那位白衣女子,她轻柔的笑容却似蜘蛛爬满心头,扰得沉秋愈发恶心。她心中的嫉妒与不甘,甚至夹杂着委屈统统浮上心头,鼻子一酸,泪便滑了下来。

紫虚走上前来,他一双好看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手上的画。

他此刻诚恳非常,是这数万年来对她不曾有过的温柔劝导,“沉秋,你清醒一些……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那个久远的婚约更是空话,你不要再深陷其中了……你把画给我。”

“这画,这画中人,对你如此重要了?连婚约也变成了空话?”

沉秋声音沉冷,“我沉秋得不到的人,也不会任由她人得到!”她手中一运力,指尖如流水瞬间而下。

她璇玑谷本就修的水系法术,指尖凝出水意来,并不稀奇。

只是她此次不仅仅是水意了,已经瞬间如雨下了起来,那可怜的画在如此流水下,眨眼之间便花了大片。

紫虚怒道,“你疯了!”便一个纵步,抢近沉秋身前,抓着她的手一卸力,救下了这幅画。

可惜为时已晚,除了画中美人的眼睛尚算完整之外,其余口鼻,云鬓,白衣俱已花飞。

“你居然为了一副画,说我疯了?紫虚,这么多年对你的心意,你全当看不见,我不后悔;可你何时与这小丫头在一起的?教我如何甘心!”沉秋撕心裂肺地大哭。

“胡言乱语,不可理喻!”紫虚不再管她,连忙将画放在书案之上,使出全身的仙法烘干。

“你这里还藏了那狐媚子多少副画!我一起毁个干净!”话音未落,小小书房内竟扬起倾盆雨柱!向那画缸中满贯而去!

紫虚立时施法驱了那雨,可怜那画缸已经半满,内里的画作俱湿了个透!

他一双凤目睁得通红,沉秋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怒。

他额间潮湿的发丝散落了下来,贴在脸上。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心痛至极的模样,盯着手中的画,手上的仙力一道接着一道,热浪翻腾,加速催干缸中的湿画。

“你这么着紧这画么?”他这番认真而又心碎的样子,瞧在沉秋眼里,也将沉秋一颗爱意弥漫的心,击得粉碎。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紫虚咬牙沉声道,他明显压抑着怒气。

“砰!”门口的食盒掉落,热气腾腾的精致糕点洒了一地,“师姐!”落樱许是见到这沉秋这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出惊怕来。

“好!紫虚!你等着!我沉秋绝不会善罢甘休!”

沉秋放下一句狠厉的话来,便瘫在落樱的怀中,由她扶着渐渐步出了通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