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阳最烈,气温最高的时候已经过去,洋馆内的湿热黏腻却没有减少多少。

安德烈纪德陷入了混乱。

一开始听到但丁提起亚西拜阿德和苏格拉底的时候,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会有自己的友人、上级受自己牵连。

对话如此奇怪以至于纪德下意识忽略了但丁是如何知道的如此之多。

自己的过去。

将死者不必纠结这些,他想着,甚至觉得死之前最后平静地谈论一次过去也不错。

然而紧接着那个少年嘲笑了他的愿景,并作出预言,说自己绝不可能在此解脱。

预言。

以人之身发出的非人之言。显现的奇迹。不需要的奇迹。

他很想开口嘲笑回去,说你不过是个假先知,但他身上的血却像是骤降了十度。

安德烈纪德抽出准备朝面前的少年开枪。

对准头颅,对准眉心,然后扣动扳机

子弹会从但丁的额头钻入,后脑勺飞出。

没有血,也没有脑浆。子弹像是穿过虚空一样。

纪德第一次不想相信「窄门」传来的画面。

现实中他的食指反射性地想要按下扳机,但又随即立刻松开。

他移开了枪口。

在一段长到令人忘记时间的沉默后,少年干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你能看见未来,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也能看见呢”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你手染这么多罪恶,走上歧途怎么可能得到想要的结局呢”

那声音在舞厅内回荡着。那声音从耳后渗入骨骼。那声音在眼前炸开。

但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的面前,距离不足半米。

少年比纪德要矮得多,腿上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流血,在地上留下了几个血脚印,额前和脸侧的鬈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

然而,那双眼睛投来的目光比睡眠和死亡更加使人无力。

似乎是有一片云经过,短暂的,窗框在少年的额角投下交织的阴影。

但丁微摊开手掌,仿佛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圣像,他的脸模糊了,只有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除了愁苦、困窘和悲哀以外,地上再没有其他的事物存在。”

纪德停止了思考。

赤枝看着面前脸色惊人地苍白,瞳孔放大的男人,心情微妙。

他从扶他进来的那个士兵离开并关门之后就从系统兑换了气体类sd释放和让自身暂时免疫的道具。

嗯,浓度不高,但胜在难以察觉。

而且在持续超过两个小时的释放后,纪德显然已经毫无自觉地处于上头的状态。

虽然不至于产生严重幻觉,但他的大脑活动肯定受到了相当的影响,不然不会连两人之间的距离都发生错判。

赤枝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特殊的停顿、语调说话加重纪德恍惚的程度。

“没有麦穗不被鲜血玷污。”他忍不住随口又diss了一下纪德。

倒不是他有多讨厌对方,而是他想了很久之后还是觉得不先把对方的信念击碎,根本没可能让纪德看到另一种选择。

我要先毁去他那自欺欺人的希望,让他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在他以为死神将要温柔地替他剪断生与死之锁链的时候,让他又一次失望,不得不继续痛苦地苟延残喘。赤枝想着。

这个人,我无法让他的心灵从苦痛中解脱,那么

“忏悔吧。”但丁的话语声既空灵又庄严,他看着面前渴死如求甘霖的男人,残酷地说出判决,“忏悔你手上所沾的一切血,忏悔你犯下的一切罪,在最终审判来临之前一直忏悔。”

纪德没有发出声音,但他放空的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说明他听见了但丁说的话。

流下的汗滴。微微颤抖着的身躯。

曾经这血肉皮囊有如铜墙铁壁,现在却在但丁的利舌下锈蚀。

“你将到期而死。在那之前,你需赎你的罪,不得逃避。”

只能将苦痛之鞭抽到别的地方去,把无限的痛苦转化为有限的痛苦。

这是赤枝从文豪纪德身上得到的灵感,不管怎么样,忏悔就完事了。

当然,要是忏悔的时候能学习前辈圣奥古斯丁写本忏悔录什么的就更好了。

赤枝看着纪德的影子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逐渐弯曲,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对方也没有突然攻击性增加暴起伤人,而是依旧神情恍惚,于是放心大胆地把领子下面的定位器拿出来捏碎。

“为什么”年轻的黑手党干部坐在校长室的椅子上,和上次不同的装束让他看起来既阴沉又吓人。

“你问哪个为什么是为什么我和但丁会合作插手iic的事,还是为什么我们能做到让你每次都正好来迟一步”伊拉斯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十指交叉叠在颌下,“还是一些你应该去问但丁的为什么”

两个人的位置和上一次正好相反。

“是为什么你们要让所有人觉得织田作会去解决iic”太宰治问出的话超出了另一个人的预计。

伊拉斯谟收起了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有些感慨地说道“你总是带给我惊喜。”

“我们的确花了大力气让织田君建立对iic的仇恨,以确保在最后一幕到来之前事情在某些人眼中没有脱轨。在这一点上,我和但丁有各自的想法,不过都同意不要过于打草惊蛇。”他的语气相当坦陈,“我需要横滨继续安定下去,而但丁执着于扫平织田君未来写作路上的一切障碍,物理上的或者心理上的都是。”

所以是织田作这些天的行踪被当成了幌子,他们借此暗地里做其他的准备吗太宰思考着。

等等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

“织田作一开始就被盯上了。所以但丁找上你来帮忙。你会答应,是不是因为敌人会拿孩子们威胁织田作”联系织田作和iic首领异能力相同这一点,这次事件最后的迷雾也在太宰面前散去。

至于但丁怎么知道,又怎么做到这些事,实际上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一旦理解了关键,太宰治的大脑就迅速筛选起各种可能,无数的信息从他的脑内一闪而过,然而随着他思考的深入,他的脸色变得越发差起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阻止了牙齿,牙齿阻止了舌头。

并不算太难的答案。排除了作为干扰项的但丁和伊拉斯谟后,从动机、信息差和完成手法不可或缺的一些特殊条件来看,人选根本就只有一个,他之前没想到对方完全是因为灯下黑。

他的老师,森鸥外。

就在这个时候,伊拉斯谟还笑着插了一句话“刚才忘了说了,现在补充一下。那天我在气象观测所救下了坂口安吾哦,我记得那天去过现场的人除了港口黑手党的以外,还有一支穿着全黑色装备的训练有素的部队。”

最后一片拼图补全。

“安吾,他是从异能特务科潜入到港口黑手党的特工,然后又被森先生派到欧洲潜入iic。”太宰治用微弱的声音将这句话说出口,双眼没有看向伊拉斯谟。

随即,他又用稍大一点的声音说道“三面间谍,坂口安吾。”

校长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像是在评估着,回忆着什么的表情,等到了第三句话。

“算了,他还活着就行。下次再找他算账。”太宰治的声音回到了常规音量,转而问起别的事,“既然你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内幕,然后借那个人的计划做自己的事,想必一定知道结果如何吧。”

这次他甚至懒得提森鸥外的名字。

“这么相信我倒是没有必要。”伊拉斯谟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他今天应该在和异能特务科谈判,我不确定你现在去港口黑手党大楼能不能遇上他。”

“这最后一面也不一定还要见。”虽然这么说着,太宰治脸上浮现的表情却是难以捉摸的,像是在算计人的那一种。

“随便你,只不过我先表明态度我可不希望港口黑手党已经到手的异能开业许可证飞了。你要是愿意接手后继续给学校资金,我也不介意港口黑手党换个首领。”校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上一句话说完就朝门口走去的太宰治的背影,说出真假难辨的话。

“不必了。没兴趣。”从被猛得甩上的门缝里溜进来的是对方干脆利落的回答。

织田作之助在书店谎称自己是「铃木柳吉」雇佣的侦探,拿到了那张画有红x的地图。

红x的位置应该在横滨西部的山麓地带,但具体在那里恐怕要到那里才看得出来。

织田听着店长描述闯入人员的特征,在心里和iic的士兵进行进一步比较。

完全一致。

他突然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店长“请问在那几个人闯入之前,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披肩黑色卷发,靛青色眼睛的少年来这里买「铃木柳吉」的新书,身高的话这么高。”他比了一下一米五左右的高度。

“啊这么多客人我怎么记得等等,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店长露出想起了什么的表情,“因为他目标特别明确,拿了书就去结账,我稍微有点印象。”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呀。不然还能怎么样”店长觉得眼前这个木讷的男人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语气都变得不善起来,“你最好问的是和这个事情有关的问题,不然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

织田其实想问的是但丁有没有突然消失之类的异常现象,但就店长的回答来看,直到但丁离开书店还都一切正常。

也就是说不能排除少年被iic绑架了的可能。

他无心再问下去,草草结束了问答,从书店离开。

织田没有直接上车,而是朝着学校的方向一边思考一边行走,当他沿着大街往回走了两百米左右后,他的目光突然被右手边小巷地上的一片深色的湿痕吸引了。

他走了过去,蹲下用手指轻轻地捻起一撮泥土。

那是即使不用放到鼻子下面也能闻到的血液的腥气。

织田的身体凝固了几秒,然后他紧握着双拳站了起来。

不用再犹豫了,就现在吧。

织田作之助开车回洋食店的二楼一趟拿走了放在那里的备用武器,直接朝地图上的目的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