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这边一夜安睡, 这一夜却有许多人睡不好。

宋星辰和郝小岚最近接到一个麻烦的任务, 为学生申诉委员会的建立做前期准备。

这学生申诉委员会主要是处理学生与学生、学生与老师、学生与学校之间的矛盾。宋星辰在这方面也算是经验丰富, 只是做准备时要把校规院规彻底理清、要搜集过往案例的处理先例、要和学生和学校双向沟通, 做起来非常棘手。

宋星辰骨子里非常好强, 已经两个周末没有回过家, 一心扑在这件事上。郝小岚也陪着他忙。

周一上午的公开课上完, 袁宁就看到郝小岚站在大教室外面等自己的。袁宁忙和左右的同学道别,跑过去问:“小岚你找我?”他发现郝小岚有些憔悴,不由关心地问, “昨晚没睡好吗?”

郝小岚看着大教室里涌出的人潮,拉着袁宁往安静的地方走。四周都静了下来,郝小岚才说:“宁宁, 我觉得宋星辰被人为难了。”

袁宁皱起眉:“怎么回事?”

郝小岚把学生申诉委员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她不太高兴:“哪有把这么多事交给新人办的道理!宋星辰又是要强的脾气, 交给他的事他不会往外推。可他又刚加入学生会,别人也不愿听他调配。你记得蔡元凯吗?高中跟着他父亲去了外省念书的那个, 他父亲以前是省教厅的。他也在学生会, 好像和首都那些人很熟, 我们是外来的, 就被排挤在外面了。”

袁宁看着郝小岚整个人蔫答答的, 眉头皱得更深。郝小岚和宋星辰其实也没遇到过多少挫折。即便是被为难了,宋星辰也认为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去应对。

上周来宋星辰问他要不要加入学生会, 其实已经透露出难得出现的求助讯号,只是他当时考虑到自己有挺多事要忙, 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袁宁说:“快到吃饭时间了, 我们一起去找他吃饭去。”

郝小岚点头:“宋星辰现在在学生会那边呢。”她难过地说,“他都快把那边当家了,天天呆那儿忙活。”

袁宁宽慰:“没事的。宋星辰肯定也是因为觉得这件事能办好是件大好事,所以才这么认真。”袁宁不是很想惹上麻烦,可如果是好友已经深陷麻烦之中,他自然不能置诸度外。反正亚联冬季赛那边他本来就只是走个过场,没有非要抢到那十六个名额的野心。

袁宁边想着边与郝小岚走向学生会那边。首都大学目前已经非常注重对学生自治能力的培养,所以单独划出两层楼给学生会当活动中心。因为已经快到饭点,所以学生会这边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袁宁跟着郝小岚走上三楼,蓦然看见走廊外的树枝上站着群白色的鸽子。鸽子的羽毛洁白如雪,像是缀在枝头的大团大团的白花。天气有些凉了,它们看起来不太有精神,黑溜溜的眼睛瞧上去没什么光彩。察觉袁宁看向它们之后,鸽子们才突然激动起来,纷纷拍动着雪花一样的翅膀,嘴里发出尖尖的叫声。

袁宁仔细一看,发现鸽子们都朝着一个方向,仿佛想告诉他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四楼!

袁宁转头对郝小岚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到楼上看看!”

郝小岚一顿,点了点头。她与袁宁认识这么多年,多少也习惯了这样的事,乖乖在原地等着,看着袁宁往上跑的背影。鸽子在袁宁走上楼时就静了下来,仿佛刚才躁动起来的不是它们似的。

袁宁走上四楼,发现楼上空空荡荡的,再一听,转角处似乎有动静。

“黎雁秋,别以为爷爷喜欢你你就有多了不起!”走近之后,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信不信我这就揍你一顿!”

袁宁一愣,跑了过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把黎雁秋堵在走廊尽头,一步步紧逼,伸手抓起黎雁秋的衣领,像是要把黎雁秋按在栏杆上打。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假惺惺的样子!”那男生骂咧着说,“妈-的,我忍够你了!别人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黎雁秋皱着眉头,看向转角处出现的袁宁。

那男生这才注意到有人上来了。

黎雁秋甩开男生的手,对袁宁说:“袁师弟,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生阴沉着脸站在一边,目光沉沉地望着袁宁:“哟,小护花使者?”他冷笑起来,“你知道他喜欢男的吗?他就是个变态!平时假惺惺地装好人,心里装的都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想法!”

袁宁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他望向黎雁秋,发现黎雁秋低垂着头,微微握着拳头。这就是别人的看法吗?变态,龌龊!袁宁也握紧拳。他跑上前挡到黎雁秋面前:“龌龊也没龌龊到你身上,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男生瞪圆眼。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黎雁秋:“你居然对这么小的娃娃下手!”

袁宁:“……”

那男生说:“信不信我回去告诉爷爷!”

黎雁秋不耐烦了:“你爱说不说。”

那男生看看袁宁,又看看黎雁秋,咬牙切齿地走了。

黎雁秋看着男生离开的方向,直至男生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开口:“他是我表弟,叫韩闯,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热血少年一样冲动,总闯祸,和他名字挺配的。我外公叫我管着他一点,这德行我可管不了,”也许是袁宁窥见了自己和韩闯之间的矛盾,黎雁秋反倒大方起来,“你以后别理他。他说的话倒也不假,如果你在意的话——”

“我不在意。”袁宁说道,“喜欢同性喜欢异性都是自己的事。”有时候这种事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别人更没有权利指手画脚。

黎雁秋有些意外地看着袁宁。

袁宁倒不至于把一切都告诉黎雁秋。他说:“我查过这方面的资料。现在有研究表明,喜欢同性或者喜欢异性有时是由基因控制的,有一部分人天生只会被同性吸引,异性对这一部分人而言没有半点吸引力。”袁宁望向黎雁秋,“就像大部分人习惯用右手,有的人却是左撇子一样。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是为右手设计的,对左撇子而言有点危险、不太方便,所以周围的人会试图去纠正习惯用左手的人。”

黎雁秋听袁宁认认真真地安慰自己,心情有些愉悦。想到韩闯说袁宁是个小娃娃,如今再仔细一看果然挺小,那黑溜溜的眼睛与少年时的韩闯有几分相像。黎雁秋笑了起来,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谢谢你的安慰。”

袁宁知道黎雁秋这样的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宽慰。他对黎雁秋说:“我朋友还在楼下,我得去找他们一块吃饭!”

“是宋星辰和郝小岚吧。”黎雁秋说,“你们三个可是很有名的,没想到上了大学你却跑到棋协去了。”

袁宁有些意外。他腼腆地说:“首都汇聚着全国各地的能人,相对而言我只是很普通的新生而已。”他和宋星辰他们都没有参加高考,直接保送上来的,应该不算太引人注目才是。

黎雁秋耐心地解释:“越往上走,圈子越小。”他注视着袁宁已褪去稚气的脸庞,“有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你已经一脚踏入这个圈里,想要回归平静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袁宁思索着黎雁秋的话。

“我也是盯上你的人之一。”黎雁秋坦然地说,“在不久之前我还对人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加入学生会,所以我去棋协那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你。”

袁宁有些吃惊:“黎学长……”

黎雁秋笑了,明明是清俊的长相,笑起来却多了几分叫人移不开眼的奇异美丽。他说道:“看在你刚才英雄救美的份上,我决定不勉强你了。不过如果你自己想要加入的话,我还是可以帮忙把你推荐进来的。”他理好刚才被韩闯弄乱的衣领,指着前面的活动室对袁宁说,“我平时一般会在这里,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和你的朋友们去吃饭吧。”

袁宁乖乖点头。

黎雁秋说:“围棋也要抓紧练习,我正好带了一些录像过来,你可以带回去看看。都是布局比较出色的对局,你的整体布局能力还差点火候,正式比赛前最好能加强一下。”

袁宁说:“好!”

黎雁秋走进办公室把录像取出来给了袁宁。袁宁下楼找郝小岚和宋星辰,没有提韩闯找黎雁秋麻烦的事,只说自己去和黎雁秋请教围棋。宋星辰看起来很疲惫,没说什么。三个人走到楼下,袁宁又看见了韩闯。

韩闯一脸不耐烦地站在槐树下。见袁宁下来了,韩闯粗声粗气地说:“小鬼,你给我过来!”

宋星辰和郝小岚看向袁宁。

袁宁眉头一皱,对宋星辰两人说:“我去和他说两句话。”

韩闯等袁宁一走近,看了眼宋星辰两人,梗着脖子说:“你刚才偷听到的话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要是让我在外面听到半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袁宁:“……”

袁宁反驳:“我没有偷听。”

韩闯没好气地说:“总之不许和任何人说起!”

袁宁点头。

韩闯说:“你真要喜欢那家伙,别让别人知道了,要不然传到我爷爷耳朵里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恐吓袁宁,“就你这小身板儿,绝对挨不过我爷爷一顿皮带抽!”

袁宁继续乖乖点头。

韩闯摆摆手让他快走。

袁宁跑回宋星辰和郝小岚那边。

“宁宁那是谁?”郝小岚问,“看起来凶巴巴的,不会想找你麻烦吧?”

袁宁还没回答,宋星辰已经报出对方的名字:“韩闯。”

“他就是韩闯?”郝小岚瞪圆眼。

“他很有名吗?”袁宁愣了一下。

“是挺有名的。”宋星辰看了袁宁一眼。虽然袁宁是事故体质,总能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意外,但不管遇到什么事袁宁都会被保护得很好。很多事袁宁都不需要操心。比起去了解首都各个家族,袁宁更喜欢去了解每条街又多了什么美味的食物、森林里又长出了什么新苗儿。他们也很清楚袁宁的性格,所以很少和他说起这些事。宋星辰说,“首都韩家你应该听过吧?他是韩老爷子宝贝孙子,是有名的小霸王。”

袁宁忍不住问:“那黎学长呢?”

“黎学长是韩学长表哥,”宋星辰顿了顿,“也是韩老爷子最疼爱的外孙,特别偏心的那种疼爱。所以听说他们之间关系不太好。”一般来说长辈偏心了,晚辈之间就会有矛盾——小时候可能是小矛盾,长大了可能就是大矛盾了。

袁宁说:“原来是这样!”黑面所说的“姥爷很厉害”,指的大概就是首都韩家。那确实很厉害,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在别的方面都称得上是顶尖的,比之章家还要更胜一层。要不然宋星辰也不会说韩闯是“小霸王”。

要在首都当“小霸王”不可能只靠横。

三人边说边走,已经走到了食堂。既然已经知道韩闯的来头,袁宁也就不再多问,和宋星辰、郝小岚一块吃饭去了。下午袁宁没有课,和宋星辰他们一块去了学生会那边,帮宋星辰和郝小岚整理堆积如山的资料。袁宁一看就知道宋星辰追求完美的毛病又犯了,麻利地把资料分好类,勾出一批需要联系的人:“我们先找这些前辈聊聊。”

宋星辰顿了顿,拿过名单看了一会儿,点头说:“好。”他抬头,看袁宁,“还是不想加入学生会,准备打白工?”

“坚决不打白工!”袁宁笑了起来,“给我一张申请表,我去走个后门!”

“黎学长?”

“对,”袁宁说,“我们都是棋协的,走后门可容易了!”

宋星辰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抽出一张加入学生会的申请表,给袁宁填资料。

袁宁填完了,和宋星辰、郝小岚一起跑上楼找黎雁秋。

黎雁秋对他们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袁宁能知道宋星辰的困境,他自然也知道。见袁宁三人来了,他温声说:“正要下去找你们。那些家伙把这么多事堆给新人干,无非是不想趟这趟浑水。建学生申诉委员会怎么看都是得罪人的麻烦活,不如我找人来接手吧。”

袁宁看向宋星辰。

宋星辰说:“我不怕麻烦,也不怕得罪人。”这已经是他与蔡元凯那些人的较量,他怎么可能临时退出?

黎雁秋含笑看着袁宁。

袁宁可没宋星辰那么勇敢,他麻溜地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很怕麻烦,也很怕得罪人!黎学长你得快点给我们找些帮手!”

黎雁秋一乐,收下了袁宁递来的申请表:“放心,不会让你们孤军奋战的。”

袁宁向黎雁秋道谢,拉着宋星辰和郝小岚跑了。

黎雁秋看了看手上的申请表,把它摆到了桌子上。这小孩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心软,善良,不争强不好胜——这样的小孩来到首都这种地方,说不定没几天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用手抵在额头上,轻轻抚触着那早已不再明显的疤痕。外公最喜欢他的一点,是他的狠,对自己狠,对别人自然更狠。像袁宁这样对谁都心软的人,他还真没怎么碰到过。

不知道经过大学这四年的锻炼,这种心软与善良会不会改变?

*

上了三天课,假期就来了。回家前一晚袁宁去了袁波家一趟,送上中秋礼物,与热情的伍英豪聊了聊足球的事。伍英豪说他的俱乐部最晚在新年就会正式建立,问袁宁要了林大石那几个同伴的联系方式,表示到时会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过来。袁宁高兴地回了章修严那边。

第二天一早章修严载着袁宁、叔载着章修文和章秀灵,一起踏上回家的路途。从章修严住处开车到家里,一共要开三四个小时,袁宁在一边看着,想和章修严说话又怕打扰章修严开车。等章修严把车开进加油站去加油,袁宁才说:“以后我也要考到驾照,到时回家就可以轮流开车了。”

章修严说:“好。”

袁宁往外看去,加油站里弥漫着一股汽油味,不太好闻,连吹来的风都带上了味道。不远处有辆旅游大巴,载着出来秋游的中学生,都穿着中学校服,脸蛋一张比一张稚气。袁宁说:“大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到牧场去玩了!”

“中秋就去,”章修严说,“一家人去那边赏月。”

“还可以自己做月饼!”袁宁两眼发亮,“那边什么都有,水果可以直接摘,面粉也可以现磨,周围的村子也发展起来了,我们可以拿刚晒干的谷粒直接脱壳,拿油菜籽去榨油!罗元良在一片山坡上中了好多茶树,说不定能喝上牧场产的茶呢!”

想到那高高瘦瘦的青年,章修严说:“这几年都是罗元良他们管着牧场,你应该有给他们多些分红吧?”

“有的!”袁宁红了脸,“大哥的也有,一直存在我的卡里。”森林是章修严买下的,这些年牧场一直往森林那边发展,在不破坏森林的基础上多种了不少经济作物。每年的收益袁宁都会分章修严一份,但始终没有交给章修严。自从察觉了章修严有意的疏离,袁宁就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说“大哥我们一起还父亲钱”。

“以后就放在你的卡里吧,”章修严说,“当是家用。”

家用!他们现在像是有了个小家!袁宁脸更红了。

钱叔也在旁边的加油机前加油。袁宁把目光从章修严身上收回来,转头往钱叔那边看去,蓦然对上了章修文望过来的目光。袁宁愣了一下,努力让脸上变得不那么燥热,才朝章修文笑了起来。

章修文一顿,也朝他笑了笑,收回目光继续和章秀灵对台词。

回到家后章修严和袁宁一趟一趟地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最后还留了一些,准备拿去牧场那边给罗元良和程叔他们的。沈姨也出来帮忙,看着四个孩子都长大了,心中颇为开心。

袁宁忙活完了,给沈姨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刚来时沈姨头发还是乌黑的,现在已经隐隐发白。沈姨在章家工作了大半辈子,等同于看着章家所有孩子长大,对他们而言早就算是真正的的亲人。

见到章先生和薛女士,袁宁有点心虚。等瞄见章修严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儿,他才把心放回原处。吃过晚饭后章修严就和薛女士商量着去牧场那边过中秋,薛女士自然非常赞成,这几年家里吃的东西大多是牧场送来的,他们都很喜欢那个美丽的牧场和那片富饶的森林。

到了家里,袁宁晚上自然不敢摸到章修严房间去。他回房拿出黎雁秋给的录像认真看了起来,渐渐地房间里只剩下落子声和偶尔出现的解说声。一局终了,袁宁回过神来,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啾啾虫鸣。他跑到阳台外,看到月亮快变圆了,星子变得很暗淡,无声无息地隐没在薄薄的云层里,仿佛躲在云后窥探着地上的世界。

袁宁正仰头看着天穹,却听到喀拉一声,是章修严那边的落地声被人推开了。袁宁转头看去,看见章修严从房间里走出来。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袁宁跑了过去:“大哥!”

章修严也走近。

袁宁红着脸:“大哥再过来一点。”

章修严盯着袁宁红通通的脸蛋。

袁宁微微踮起脚,在章修严唇上轻啄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大哥晚安!”

章修严绷着脸:“晚安。”说完他也微微低头,往袁宁唇上亲了上去。

袁宁心里热热的,脸上也热热的,可一想到这是在家里,他立刻像个戳破了的皮球一样泄了气。他逃似也地跑了进屋,把脑袋埋到被子里蹭来蹭去,想把那滚烫的热意给蹭掉。

这时他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