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 不如说是两栋楼之间的夹缝。这边以前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后来在上面加了点钢筋、覆上水泥, 就成了老人和小女孩狭长逼仄的家。屋里没什么电器, 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厨房, 门的附近摆着个小炉子, 烧煤饼的, 底下还摆着块烧过的煤,露出惨淡的土红色。

这房子还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正对着对面的公厕, 即使门前隔着两颗桂花树依然能闻到那古怪的味道。不过屋里收拾得很整齐,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着,最里面有张小床, 是小女孩睡的, 上面摆着个娃娃,被子是旧的, 但有着女孩子爱的花纹。床前隔着帘子, 白天撩起来, 晚上放下, 显然是想给小女孩隔出独立的空间。

再往外些, 是张长长的木椅子,底下有暗层, 晚上可以拉出来平铺成床——白天一收,不占空间。章修严把摆摊用的车子推进屋, 屋子的前半段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差点连他们站的位置都没有了。

老人面色赧然:“我们家地方窄,平时我们两个人住着就很挤。今天多亏了有你们……要不然我连叫巡警的勇气都没有。唉,是我没把他教好……”

正说着话,小女孩的呜咽声突然从屋里的矮柜前传来。那是他们的碗柜,摆放着平时用的碗筷和杯子。小女孩想用手背把泪擦掉,又想起袁宁说不要用手擦眼睛,只能吸着鼻子把眼泪往回吸。

袁宁蹲到小女孩面前关心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起来?”

“我找不到好的杯子,”小女孩伤心地抬起头,眼睛里溢满泪珠子,“我想给哥哥倒水,杯子不够。”她被邀请去朋友家做过客,朋友的妈妈是这样教朋友的,可是——可是她们家只有两个杯子,爷爷那个还是缺了口的。平时她和爷爷相依为命,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多艰难,可是——可是这么好的哥哥来了她们家里,她却没办法倒一杯水招待他们!

“哥哥不渴。”袁宁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等你长大了会赚很多很多钱,带你爷爷住大房子,买很多很多漂亮杯子。到那时你再请哥哥去你家做客,给哥哥倒水喝——你会做到的对吗?”

小女孩脑中浮现袁宁所说的未来,心里的难过蓦然消散无踪。她用力点头:“我会做到的!”

老人听得眼眶发热。他也疼爱这个孙女,不过他们爷孙俩到底隔着一代,像袁宁这样轻声细语地引导他从来不曾有过。孙女是懂事的,平时都听话得很,很少要他操心。可正是“不用操心”,才更令他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懂事,能不心疼吗?

老人再次向袁宁三人道谢。

章修严说:“这不算什么。”

赵记者连忙摆手:“我只帮忙推了推车!”

袁宁笑着说:“反正我和大哥每天都要练字,帮您写这半天还省了我们的纸墨呢!”

老人听到袁宁这么说才稍稍心安。只不过他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不需要再表达感激。老人手微微抖了一阵,转身打开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三支笔。这三支笔的模样和袁宁刚才用的那支差不多,笔管比较普通,不过也圆挺顺手,不会太重又不会太轻,上手后手感很好;笔头依然是兰花式的,模样儿丰润秀美,像一朵朵含苞的玉兰。拿到这笔的人还没用呢,光看这样子就会觉得这笔讨人喜欢。

老人说:“这笔是我自己做的,不值钱。我看你们都是喜欢写字的人,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它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为你们做一些……但我眼睛不太好使了,手又受了伤,做起来肯定会很慢,没办法做很多。”

“原来是您自己做的!”袁宁惊叹不已,“难怪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笔写起来顺手极了,比大哥从祖父那儿讨来的还要好!”

章修严点头,对袁宁的话表示赞同。

这笔确实好,比他以前写过的都要好。可惜这些年来写毛笔字、练毛笔字的人变少了,制笔的来来回回只剩下那么几家,剩下的都因为别的商品更有市场而放弃了这一行。至于以前那些笔中名品,如今早已消失得差不多,一来是因为种种原因断了传承,二来是趋利而浮躁的市场容不下耗时长、见利慢的传统技艺。

老人如今的困窘和这样的大趋势有关系,也和他心软良善的脾气有关。

章修严很同情老人养大了一个白眼狼,不过他和袁宁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这老人是有点执拗的,他乐于帮助别人,但接受别人的帮助却让他坐立难安。像今天这样,如果他们直接给钱——或者围观的人直接捐钱,老人很可能会拒不接受。

在老人这一代人眼里,有手有脚却不想办法养活自己、反而巴巴地去乞求别人的帮助,是非常可耻的行径。

这样的坚持不能说不对,有的时候这种坚持甚至是宝贵的。但对于想要帮助他们的袁宁来说,事情就有点棘手了。章修严带着袁宁离开老人家,与赵记者分头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跟章修严说自己准备出门。章修严睨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袁宁给自己打了打气,拜托李司机把自己载到书法协会副会长张知寒家里。张副会长的妻子认得袁宁,见敲门的是袁宁就热情地把他请进家门。

张副会长的妻子笑着说:“宁宁啊,你看你上次送来的花长得怎么样?我这样养着没错吧?”张副会长把盆栽摆在客厅显眼的地方,光线充足,水分也充足,花儿长得非常好。

袁宁说:“您这么细心,自然不会养错!”

“你这嘴巴就是甜,”张副会长妻子脸色突然充满惆怅,“要是我那儿子能学到你的万分之一,也不会三十老几还打单身了。你说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哟!快三十岁才生了一个儿子,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就是等不到抱孙子。别说抱孙子了,连儿媳妇都没影!你张老师本身就是家里的独苗苗,难道张家的香火真的要断在我们这儿了?”

袁宁懵了一下。这种问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结婚吗?只有大哥对他说过,他们都是要结婚的……

袁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张副会长妻子也不是要袁宁接话,兀自叹了口气,继续睡:“他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也管不了他。他这人又不爱说话,永远是闷葫芦一个。多亏了有小方在他身边。小方你也见过,上回一起来我们家过中秋的,你来见你张老师时他也在。小方在这方面可比你张哥出息多了,女朋友都谈了几个。唉,我得叫他多帮忙留意,遇上好的给你张哥介绍介绍。”

袁宁对那位“方哥”印象颇深,点点头说:“方哥确实很受欢迎!”有的人天生就光芒四射,叫人见了一面就忘不了。

张副会长妻子听着袁宁稚气的嗓儿,才意识到自己和个十岁小孩发起了牢骚。她讪然一笑,忙拉袁宁坐下:“瞧我!居然和你说这些。你是来找你张老师的吗?”

“是的,”袁宁问,“张老师他不在家吗?”

“他出去遛弯了,但马上就会回来,你先坐着。”张副会长妻子起身给袁宁榨果汁。

等张副会长妻子把果汁端出来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袁宁抬眼一看,原来是张副会长回来了!袁宁站起来喊:“张老师!”

张副会长慈和地一笑:“宁宁来了?有什么事吗?”

袁宁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笔,放在了桌面上:“张老师,我觉得这笔和您曾经跟我提过的‘吴溪笔’很像。”

不用袁宁说,张副会长的目光也被那支笔吸引了。袁宁说的“吴溪笔”,曾经也是笔中名品,有三百来年的历史,一代接一代地传下来,一代更比一代好。“吴溪笔”在华国建立之后最出名的一段时期,是跟着百川社传遍华国的那一阵——那时百川社的人都拿着一支“吴溪笔”。只是后来百川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没能相聚一堂。

当初那个制笔人也写得一手好字,是他的知交好友。

只是那个人悲凉而孤寂地死在了远方的棉花地里。

他收敛的尸身。

他本是要带去喜讯的,却只带回了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