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个光罩的参选者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听见一声悠远的磬音,震得人神思一凛。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居中的空地上,慢慢从一片白光中显现出形状的巨大画舫。

钟离晴记得,在她最喜欢翻阅的那本《志怪经》里面曾有记载: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注1)

她还不曾见识过鲲鹏的真容,想来也是差不离了。

这座一望无际的画舫,目测约有数十层高,数千丈方圆,似是以无上法力造就,绝非普通的人力物力所能达成的绝景。

只见那接近船舷处的甲板上忽然开了一扇门,从那门里走出一队身着白银锦袍的年轻修士来;男女各十数,均生得秀雅昳丽,身姿颀长,而身上的威压却滴水不漏,修为深不可测。

为首的是个温和端方的男子,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执着羽扇,漫不经心地摆着扇子,仿佛普通的儒生文士一般,只是眼中暗藏精光,不容小觑。

自他出现后,本还喧闹如菜市口的四个光罩刹那间便安静下来,所有参赛者都认真地看向那男子,等着他开口。

“不才肖应吾,隶属仙魔域三殿麾下接引司,奉命主持这一届四域大比,”只见他潇洒地一笑,手中羽扇轻摇,四方的光罩便顷刻间碎裂开来,而从那巨大的画舫边沿便落下四道光柱,将四域之人全都摄了进去,“诸位,请吧!”

钟离晴只来得及再次将目光投向东面,却已不见那位妘少主的身影了。

随着逐渐消失在那光柱中的人不断挪进的脚步,钟离晴也跟着上前,甫一接触到那光柱,便感觉被一道温暖的光芒所包裹,然后在那异样的温暖之中,却又仿佛有一种直逼灵魂的冰冷,好似被一道神识刺入了识海与内府,将她里里外外都扫视了一遍。

钟离晴不由神色一凛,刚想要抵挡,却又立即反应过来,迅速撤去了屏障,任由那道意念将她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

只一个呼吸的功夫,那股神识便收了回去,而她眼前一亮,脚下踏到了实地。

自她身后,琼华宗诸人也纷纷现身,安然无恙。

她环顾了一圈,传送到画舫腹中后,所处的这个大厅之宽广,能够同时容纳下四域之中上千名参赛者还远远富有盈余,而这厅中的灵气,也要超过一般宗门之中的浓度,若是能在这里修炼,进益定是要快上许多——难怪那些人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参加这群域之间的比拼,想来除了自信于实力外,也是为着在这中洲能够获得的好处。

钟离晴也寻机向领队千陌雪打探过:历届大比的形式都不尽相同,这一次办在了画舫之中也算是特别……况且,纵使在大比中未能有所建树,只是走这么一遭,也已经是让参赛者获益无穷了。

“这艘千境万象舫乃是炼器宗师耗费近百年打造的灵宝,蕴含幻境数十,阵法上千,层数越高,聚灵阵则强,在舫上修炼一天,可抵得上在下界修炼一年;画舫下三层分别为坊市、赌市、训练场,在座诸位可随意进入这三层,但是第四层之上,则要各凭本事了,”那肖应吾慢条斯理地说着,平淡的目光在凝神听着的诸人身上扫了一圈,忽而话锋一转,朝着几个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参赛者笑道,“当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是在训练场累积足够的绩点,也能换到更好的房间,其中益处,不必我多说——总而言之,这千境万象舫中妙处无穷,不多赘述,有待诸位自己发现了……”

说完,就听他朗笑三声,摇着扇子便化作一片雾气,消散在这大厅之中。

在他离开后,那群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女歉意地朝诸人行了一礼,为首的那女子又柔声补充道:“肖大人随性惯了,诸位不要见怪,稍后将带诸位去到各自的房间,请这边走。”

那群使者手中分别持有一面玉板,浮着一片光幕虚影,上面不断变换着名字,而很快便有人叫到了琼华宗诸人的名字。

跟着那使者来到第七层,钟离晴随意扫了一眼她们这一队的人,心中便有了数:这房间的分配果然按照那肖应吾所言,并不是按照地域来划分,而是按照修为——她们琼华宗的人普遍都在元婴中后期,而敖千音也将修为压制在元婴大圆满,迟迟不肯突破分神,最后倒是分到了同一层之中,所距不远。

那使者带着她们来到房间前,柔声细语地说了几条规矩,又示意了一番长廊尽头刻写着诸多事项的石板,很快便离开了,诸人也各自做鸟兽状散。

谢绝了敖千音的邀请,又吩咐小妖们不许惹事,钟离晴推开房门,打量了一番,随后便将御兽袋里早就按捺不住的九婴放了出来。

一离开御兽袋,那小赤蛇迎风便涨,呼啦啦一下便涨到一人多高,更有越长越大的势头,钟离晴立即喝止道:“停下。”

就听九婴委屈的声音从那几乎要撑破房间的巨大蛇身传来:“绯儿不是故意的,可是这御兽袋里也太闷了些……”

钟离晴无奈地仰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你的修为既然恢复了大半,那可能幻化人身?”

“能的能的!”九婴话音未落便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下一刻,那庞然大物消失不见,却是多了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与那时候钟离晴在识海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绯儿。”钟离晴垂眸看向那个乐颠颠扑到她身上,一把抱住她的腿来回蹭着的小娃娃,念在她化成人形的模样还算可爱,也就熄了将她一脚踢开的恶意,默许了她的亲近,只是在她得寸进尺地越蹭越近时警告似地提醒了一声。

这房间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名堂,走进里面才发觉是别有洞天,可见也是施了须弥芥子之术——这画舫本就极为庞大,加上里面施加了扩张面积的咒法,更是宽阔得无边无际,说是自成一座群域也不为过,难怪要耗费近百年的时间打造。

房间里的摆设也是颇为考究,一水儿的红木摆具,床椅俱全;主卧之外,还有两间连通的小耳房,一间做洗浴用,一间则是待客用的书房。

紫檀木的架子上放着寥寥几本杂记,都是四大群域和中洲的常识体系介绍,钟离晴饶有兴致地拿过一本,正要细细翻阅,不防腿上一沉,才安分了一会儿的小家伙又开始闹腾起来。

“阿霁阿霁阿霁……”小娃娃仗着自己现在是人身,有手有脚,更是肆无忌惮地将胖乎乎的小短手圈住了钟离晴的腿,手脚并用着想要爬到她身上,跳进她怀里,好像要将之前还是一条小赤蛇时的怨念统统补回来似的,“绯儿不要闷在屋子里,绯儿想出去看看!”

被她闹的没了脾气,又不好真的罚她,钟离晴叹了口气,一手托住她的腰臀,一手揽住她的后颈,好声好气地叮嘱道:“罢了……要我带你出去透透气也行,你需得答应我几条规矩,若是不遵守,之后的日子,一直到大比开始,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御兽袋里——你可做得到?”

“嗯嗯!”如果身后还有条尾巴,怕是早就甩了起来。

“你先别瞎点头,”弹了一记她的脑门,钟离晴板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不得离开我的视线;第二,不得随意化形;第三,不得胡乱出手——这三点,你可应允?”

“好好好,阿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绯儿最听话了!”小娃娃点头如捣蒜,眼巴巴地望着门的方向,就等着钟离晴答应下来——那纯洁无暇的眼神,看得人心软,仿佛拒绝她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一般。

“那好,走吧。”拍了拍掌下稚嫩的小身子,钟离晴推开门,顺着来时的方向找到了贯通整座画舫的传送阵,与那秀美的女侍谦和一笑,“请送我们去坊市。”

“稍等,”那女侍微一福身,在身前的传送阵中嵌进了一块中品灵石,而后打出一套手诀,启动了阵法,“两位请。”

“有劳。”钟离晴只看过一眼便记住了那不算复杂的手诀,暗自嘀咕这中洲使者好大手笔,动辄就要消耗一块中品灵石,也不多言,抱着九婴便要踏进浮起白光的阵法。

眩晕感来临的前一刻,却听到那女侍轻笑着推辞道:“不客气,令爱生得真讨人喜欢。”

“……”钟离晴抿了抿唇,低头与她怀里一脸懵懂的“令爱”对望一眼,脸色冷凝,好一会儿才压下了再回去找那女侍理论一番的冲动。

——修真无岁月,纵是上千岁的老妖也常常是一副青春年少的模样来迷惑世人,修为高深的,即便不服用驻颜丹也丝毫不会显老态,那女侍误会了也不算太稀奇。

只是,让她有些不悦罢了。

那一丝抑郁在见到了眼前古朴雅致的坊市大门后便烟消云散了。

钟离晴掂了掂怀里同样兴致勃勃的九婴,带着她踏进了明显在外围拦着一层防御阵的坊市大门。

门后又是另一番光景——人来人往,却丝毫不显拥挤,数十个柜台前分别都有三三两两的客人等候,而另一边的展柜则围着十来个客人,正认真地听着执事讲解挂售的物品。

钟离晴只微微扫了一圈,便抬步越过了一排又一排展柜,径自走向最里面挂售买卖的柜台,将自己乾坤袋里那些用不着的丹药和材料一股脑儿都出手,就连以前炼制的符箓也都只拣了数十张有用的留下。

——至于阿娘留给她的储物戒,里面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意义非凡,若不是必要,她宁愿堆积如山,只当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将那些东西换了十几块中品灵石,钟离晴也不在意价值,随意地收起灵石,便打算去另一边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最好是能替九婴搜集一些高阶妖兽的灵血——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在这画舫中就地取血,招惹是非不说,教那些无所不在的使者发现,可就不妙了。

这画舫之中的坊市倒是比她之前见识过的规模更大数倍,也可能是因为她还没机会参加群域之中最顶级的坊市聚会,也就无从比较;虽然十数颗上品灵石的价格委实让有一段时日不曾感受拮据的钟离晴感到几分肉痛,不过能换来五瓶品质优异的妖兽精血,也是不枉此行了。

收好东西,钟离晴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馋得直流口水就差没有直接从她手中夺过灵血喝的九婴,令她收敛些,承诺等回到房间就立即给她享用——小家伙撇了撇嘴,到底是妥协了,只是趴在她怀里,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她快点回去。

就在这时,本来还一脸迫不及待的小家伙忽然耸了耸鼻子,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眼前一亮,咧开嘴咯咯一笑,拍着手说道:“阿霁阿霁你快看!那不是跟你一起洗过澡的妘尧姐姐吗?”

她此言一出,本还熙熙攘攘的坊市刹那间静了下来,好像有人施了个隔音的法术一般,,静得只剩下那小娃娃兴奋的笑声与随后诸人不约而同的抽气声。

钟离晴暗恨没能及时堵住她的嘴,教她这般口无遮拦地叫了出来,更恨自己没有那钻地成穴的打洞功夫,好将自己藏起来,免得直面这众目睽睽,指指点点……当然,这一切,全然敌不过那个越众而出,正从容不迫地朝着她这一边走来的素白身影。

钟离晴印象中的白衣,只分为三种:阿娘的翩然出尘,师姐的温文尔雅,以及自己形至神似而意不及的模仿;偏偏这位妘少主,将这一袭白衣穿出了另一种独一无二的韵致——分明是再简朴不过的素白衣袍,就连一丝多余的缀饰也无,可就是教人挑不出错,更移不开眼。

为着那一身潇潇卓然的气质,更为那一副清绝无俦的容颜。

或许这世上,也只有这一位妘少主,一身素衣,身无长饰,却是足以颠倒众生的风华绝代。

如果是私下里,钟离晴还有心与她寒暄几句,只是在这个时候,万众瞩目之下,她却委实不愿与这位妘少主有什么牵扯——东明群域第一大宗天一宗的少宗主与南昭群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能有什么干系?

这其中的纠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就在钟离晴打算装一回鸵鸟,趁着众人没回神前溜之大吉时,那位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妘少主却出人意料地叫住了她……准确地说,是她怀中的九婴。

“绯儿,好久不见了。”那清雅的声音虽是淡然地叫着九婴的名字,那双幽邃的眸子却深深地望着钟离晴,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教她恍惚间竟觉得,好似能从那眸光里看出一丝欲说还休的幽怨。

“妘尧姐姐,可是想绯儿了?”九婴笑嘻嘻地在钟离晴怀里拧身看向妘尧,一面还试图朝着她的方向抻,想让钟离晴靠近的意思十分明显。

皱着眉头将她不安分的身子往回拨了拨,钟离晴只好开口与对方打招呼:“妘姑娘,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钟离晴本是弯眉勾唇,彬彬有礼地欠身,自以为礼数很是周全了,哪知对方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轻轻“唔”了一声,却是朝着她怀里的九婴扬起一个清清浅浅的微笑来,好似浑然没将她放在眼里一般。

这却与她印象中那个平易近人的妘尧不太一样。

疑惑地将九婴又往后挪了挪,教对方不得不将目光转到自己身上,钟离晴定定地与她对视一眼,陡然间意识到——她是在生气么?

钟离晴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察觉到这一点,更不明白对方生气的理由,毫无依据又无从说起……但她就是笃定:妘尧在生自己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女票生气了该怎么哄?急,在线等!

敖:重点不应该是女票为什么生气么?

夜:总归是你错,认错就对了管他为什么呢!活该你没女票!

敖:哦嚯,说得好像你有一样?

夜:我单方面承认盖尔·加朵是我女票嘿嘿嘿~

敖/晴/尧:这厮好生不要脸……

绯儿宝宝要给阿霁神助攻了2333

注1:摘自《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