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过着风里来,雨里去,刀头上舔血的日子,七窍流血见的多了,但七窍喷烟还真是少见。

而对于方腊本人来说,外观的变化,甚至身体各处经脉传来的灼痛,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唯独脑海中正在剧烈变化的那一幅景象,让他身子微颤,有些把持不住。

在他的脑海之中,那一位脚踏黑暗大地,身披无穷光明,面貌与他本人一模一样的尊神,正从额头处开始,蔓延开一道道岩浆一样的裂缝。

一轮烈日,从破碎的神像头颅之中绽放。

方腊抬头看天,高空中的日头,落在被黑烟熏得一片暗红的双眼之中,引起一阵剧烈的眩晕。

方杰急忙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方腊。

他的手掌刚跟方腊的肩背一接触,只觉触手处一股热力透发,几乎像是要隔着血肉渗入他骨头里去,心下一惊:“教主!”

话音未落,袅袅黑烟之间,又有一股焦臭味道传开。

方腊裹在头上的白巾散落,一头颇具光泽的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卷曲。

方杰连忙发功,帮着方腊压抑这股热力,狂奔而去。

这一次同行而来的十几名明教骨干,惊魂未定,也连忙带着包道乙和邓元觉追了上去。

他们进城之后,到了一处明教设下的据点,这个地方外表是一处富商家的宅院,进门穿过大堂,就能看到一片曲折走廊和一座荷塘。

到了这里,方腊忽然振作精神,从方杰手中挣扎起来,一跃落入荷塘之中。

原本安排在这宅院中的其他人手不明所以,连忙涌上,被方杰挥手挡住。

众人在池塘边静候,等了有半个时辰,池塘里面才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

“邓元觉和包道乙,也受伤极重,功体难复,你们速速去安排照顾他们两个,不要吝惜药物,看看能不能帮他们保住一点根基。”

“此处,方杰一人留下就足够了。”

教主发话,众人躬身受命,立刻散去。

方杰注视着荷塘之中,本以为方腊已经快要上岸。

不料又过许久,池塘里的绿叶一片片发黄,低颓下来,养在水塘里的锦鲤焦躁不安,都开始翻起肚皮了,方腊还没有上来的意思。

方杰心中不安,上前两步。

若是从前的方腊,别说是在池塘底下待这么一两个时辰,就算是坐在瀑布下、深潭中,静坐三天三夜,也没有人会担心。

但是他刚才伤成那副样子,方杰扶着他奔回来的时候,甚至觉得他可能下一瞬间就会撒手西去。

此时池塘里还没有动静,却让人不得不忧虑了。

“教主,你怎么样了?”

“唉!”

方腊从枯败的荷叶间站起来,发黄的头发,湿漉漉的紧贴在头颅上,纠缠于耳畔颔下双眉之间,长髯也皱成一团,光鲜不在,很是狼狈。

方杰弯腰拉他上来,只觉入手虚浮,不像之前那样透发着灼热的劲气,但却好像成了一具空壳,连原本那种饱满的光明力量,也荡然无存。

等方腊佝偻着背直接坐在这条长廊栏杆上的时候,方杰忍不住问道:“教主,你的功力?”

方腊回道:“暂且保住了两成。”

“还有两成。”方杰不惊反喜。

他本来担心方腊也像包、邓二人一样,彻底废功,没想到还有两成功力。

对于绝顶高手来说,只要根基不曾损毁,境界不曾跌落,凭明教这些年来搜刮于库藏之中的种种珍稀药材、进补配方,要恢复功力,应该不难。

方腊却摇头说道:“只是暂时保住了两成,这功力还在持续衰退,过了今夜,只怕连一成都不足。”

“怎么会?”方杰连忙问道,“莫非是气海受损,有几处重穴被击,破开了经脉?”

“经脉气海的伤势都不要紧,半年之内我就可以养复。”

方腊说着,右手突然一动,却是小臂痉挛,连忙用左手按住,左手的伤口,却又渗出血来。

他猛一抬眉,制止方杰的靠近,双手僵持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肉身上的伤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第三十三掌打出来的时候,混杂在至阳劲力中的那种莫名律动,破了我的明神武典。”

“掌劲落实之际,便打杀了我以两大神功在心海里供养出来的明尊。”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杰这才注意到,今日他已经从方腊这里听到了好几次叹息。

印象中,这种无可奈何的哀叹,从方腊做成明教教主的位置之后,就几乎再没有出现过。

甚至即使是当初与人竞争教主之位的时候,已经养出了自信的方腊,也只会偶尔发出几道凝重的吐气声。

用来舒缓紧张情绪的吐气,跟这种感情复杂的叹息,是截然不同的。

“神我合一,我即明尊,可明尊一死,我雄心亦败。破不了这一层心障,我的功力永远都不可能复原。”

方杰向两边望了一眼,耳力专注,确定这座院落此刻无人靠近,才继续这个话题:“那这一层心障,肯定是药石无用,又要如何突破?”

“功力衰退的起因,虽然是他强加而来。但落入这层困局之后,就变成了是我自己困自己,靠我自己定然走不出去,唯有求助外物。”

方腊沉思道,“若是能在两个月之内,得人以乾坤正气,为我洗涤心神,这层障碍,便可以烟消雪融,不复存在。”

若说乾坤正气,唯有先天乾坤功!

先天乾坤功,本来是宋太祖赵匡胤继承的一门神功,后来传到他四子赵德芳手中。

当年太宗皇帝赵光义暴毙之后,赵德芳继位,感念杨家将多有护驾之功,保卫宋室天下,便将这门神功赐予杨家。

到如今,当朝皇帝武学上天资不行,功力不济,反倒是杨家的佘老太君,已经在这门神功上拥有极高的造诣。

市井间多有猜测,认为她的功力更超过了当年太祖皇帝的境界。

可是明教跟杨家将素无交情,而且以明教发展到现在的势头,在大宋朝廷那边,绝对也算不上是什么可以亲善相待的目标。

方腊功力衰退这件事情,如果被朝廷那方面知道,只怕立刻就要有大祸临头。

方杰为难了片刻,猛的发狠,说道:“听说那杨宗保,一向被老太君视作掌中至宝,若实在不行,我这就安排,在他离开终南山的路上,将他生擒,威胁佘老太婆。”

方腊闻言一怔。

自家有勇无谋的侄儿,这个计划实在是……很找死!

先不说杨家是不是这样好拿捏的人,单说终南山吧。

杨宗保离开终南山之后失踪,这消息要是传回全真,那位全真掌教难道就不会做出联想吗?

那人只说今日守约放过,要是再招惹了他,明天又打上门来,该当如何?

方腊低叹一声,道:“这个计划万万不可,你……你不要在这方面花心思了。”

放在从前,他定是又要好好把方杰训诫一番,不过这个时候,他心里就算是升起一点骂人的念头,都会被一种暖融融、懒洋洋的感觉压制下来,没办法振奋激昂,张了张嘴,也就作罢。

不过,方腊心思一转,倒是又从方杰这几句话里找出了些自信、冷静。

就算是明神被破、心头明尊败亡,好歹他方腊,还没有这么愚蠢。

这一点自信浮现出来,方腊心态平和不少,思路好像也渐渐回到往日那种明晰决断的状态。

“除了先天乾坤功,还有一个方法。是以至邪之气,帮我冲毁心障,辽国萧太后的天妖屠神法,就能做到这一点。”

“但当年她连杨业都害杀了,修为之深,难以揣摩,跟她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怕我走这一遭,回来就成了傀儡。”

方腊自己又否决了这条路,目光渐渐放空,抬头看着某个方向,默然不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杰在回廊之中踱步,“难道就真没办法了?”

方腊悠悠道:“其实还有一个人,他才是绝对能够帮我破掉心障的。”

“谁?”方杰豁然回头,没有得到回答,便顺着方腊的视线望过去。

这视线越过了墙头,望着天际,那是一片黄昏景色。

暖黄的光晕之下,还隐约可见远处重叠起伏的终南山。

方杰初时不解,渐渐醒悟过来,道:“你是说他?!”

“但他怎么可能会帮我们?”

“这一点,不用急。”

方腊这个时候居然反过来抚慰方杰,道,“我功力衰退,尚无性命之忧,反而可能会因为这一点,暂且不被终南山那位视为威胁。”

“而且明教各级的骨干皆忠于我,内部无需忧烦,星宿派已灭,灵鹫宫主人被拿下,只要我们暂且放弃一些计划,安分守己,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遭遇更大打击。”

他越说越是流畅,即使功力衰颓,话语之中,却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里叫人信服的感染力。

“大宋如今两面战场才是更值得关注的地方,以全真掌教现身至今的作风,接下来必定会与西夏,与辽国萧太后那边,有一番龙争虎斗。”

“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等。”

方腊一手扶着柱子站起来,“耐心等一等,不会有更差的结果。”

方杰又上前扶他,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这一回,他思考的时候,也没有再出现那个五指不停屈伸的习惯。

从前的方腊,不愿意把自己的任何破绽,或有可能成为破绽的东西,暴露给身边的人。

今日的方腊,大败过后,沉吟过后,却放松了下来,不去强撑着,任凭方杰成为他前行的倚仗。

方杰陪着他走了一段,呼吸的急缓几番变化,道:“算了,既然这方面急不来的话,还是先帮你把肉身的伤势治好,要用到哪些药材,我吩咐人去取?”

“不急,这件衣服又破又湿,该先去换身衣服了。”

………………

“不用在意。”

全真教主殿之中,方云汉对淳阳老道说道,“方腊已经算不上什么威胁了,至于明教其他人,呵,毕竟他还没死,只要还有一点理智存在,就不会继续选择与全真作对。”

“至少,他会等到我跟西夏、辽国那两方面会过之后,再做决定。”

这段时间住在终南山,方云汉跟淳阳老道闲聊的时候,也已经对这个世界的各方高手,有了一定的了解,对于方腊接下来有可能做出的选择都了然于胸。

但就算他真的选择跟辽国萧太后合谋,一年以内,也不可能恢复的了全盛时的功力。

而方云汉已经想好了,等他处理了两处战场的事情,这次的进度条,差不多也该达到百分之百,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就有空,再去明教总坛走一趟。

淳阳道长虽然不知道他心中盘算,但听了他前头那几句话,也还是点点头。

此刻,时近黄昏。

今天过来的那些客人,已经陆续要下山去了,有三五成群的过来道别。

今日终南山中发生的事情,想必很快就会通过这些人的口,传遍整个大宋。

门外又有道人进来通报。

“掌教真人,展大侠和杨公子求见。”

淳阳道长抚须说道:“想必是为降龙木的事情。”

方云汉说道:“你请他们两位进来,另外,去把桂英叫来吧。”

道人退出大殿,须臾之后,展昭和杨宗保便走了进来。

他们两个一开始倒没有提及降龙木,展昭先说起方云汉向开封府借规矩的事情,承诺会让开封府派人过来,协助全真教,整顿原属于灵鹫宫麾下的那些人马。

接着就是杨宗保开口,求借降龙木。

“降龙木虽然现在就在终南山上,但却不是我的东西,你若要借的话,向我徒儿说吧。”

方云汉话音刚落,那原本守门的道人,已引着穆桂英过来了。

阿紫、虚竹和李嫣然,原本就跟穆桂英待在一起,这时,也一同出现在大殿之外,探头探脑的。

杨宗保之前已经听过穆桂英的一些事情,也远远的见过一面,不过这时近前一看,才觉得这女子身上的气质,与家中那些勇武的女性长辈颇为相似,不觉已存了几分亲近的感觉。

他声音放缓,拱手道:“穆姑娘……”

穆桂英向方云汉和淳阳道长行礼之后,不等杨宗保把话说完,就道:“降龙木可以借给你们,不过,我也要去。”

“去宋辽战场?”

杨宗保有些意外,劝道,“穆姑娘愿将降龙木借给我们,已经是可昭日月的忠义之心,兵凶战危,穆姑娘却没有必要去亲身犯险。等天门阵一破,杨宗保必定将降龙木护送回来,完璧归赵。”

穆桂英不曾理他,只向方云汉再拱手拜道:“师父,穆柯寨虽然覆灭于星宿派手中,但归根结底,却还是辽国那些人在背后指使。弟子若不去见一见他们,不能甘心。”

“也好。”

方云汉对她这个决定颇为赞赏,“我前几日传你的那些心法刀招,本来就是要在战阵厮杀之中,才能见得真正的神髓。”

他话语一顿,神情严肃起来,面貌虽然年轻,为人师长的气度却是半分不缺,道,“不过你一旦去了前线,入了军中,就要顾全三军主帅的意见,万万不可冒进。”

“我明白。”穆桂英转身说道,“你们两位,随我去拿降龙木吧。”

临走之前,展昭向方云汉道:“重阳真人,展某虽然未必能在前线久留,但这一路同行,必不让穆姑娘陷危。”

“且慢,我还有一事要说明。”方云汉向展昭走近两步,“地牢之中,有一个号为神手大圣邓车的……”

展昭听着,频频点头,片刻之后,才再度告辞。

等他们走出主殿去取降龙木,阿紫和虚竹也跟了上去。

李嫣然却停留了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一些,才在主殿前叫道:“重阳真人,我刚才好像看见被你放在偏殿的天山童姥醒了。”

“哦?”

方云汉的视线在李嫣然脸上停留了一下,笑道,“那我们就去见一见她吧。”

偏殿门外有两个全真门人把守,殿中的巫行云不但已经散了功,还被方云汉封了多处要穴,除了能够张开眼睛,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做不了。

他们走进偏殿的时候,李嫣然分明跟了一路,却又要在殿外停步,被方云汉在袖上搭了一下,也拉了进来。

入殿之后,方云汉就松开了那姑娘的衣袖,顺手一拂袖,解开了巫行云身上的几处穴位。

巫行云身子一颤,刚一能动,立刻并指如剑,戳向自己心口。

她功力虽然不存,到底筋骨上经过多年精纯内力的淬炼,单凭躯体的力量,也可以跟一般的三流高手周旋,若是这一指戳下去,戳的心脏破裂并非难事。

“不尊重自己性命的人,也不值得旁人拦她第二次,你如果真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留恋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剑。”

留恋二字入耳。

纵然指尖已经触及心口要害,巫行云却泄了力道,那只手,只是软软的按在了胸上。

方云汉看她动作,伸手指着殿门处那两个值守道人背上的宝剑,又说了两句。

“全真门人的剑都是百炼精钢所成,虽然不说吹毛断发,但剖心破腹或是一剑断喉,总可以胜任,一定能叫你死的痛快淋漓。”

淳阳老道在一旁闭着嘴,只顾摸自己的胡须。

他们这位新掌教,若是只想拦住对方自杀的动作,有前面那段话就够了,后面这几句,就纯粹是要刺一刺她。

看来巫行云初来山上的那种态度,仍叫他记着呢。

好在巫行云已经改了主意,就不至于再因为暗含讽意的几句话,自我了断。

她手肘撑地,支起上半身来,白发垂向地面:“你不愿我死,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要生死符的解方,控制那些软骨头?”

方云汉直言道:“我更感兴趣的是你的武功。”

“武功,好!”巫行云眼中透出惊人的执着,“不管你要的是什么,如果你能去天山把一个人带来见我,我什么都可以交给你。”

方云汉道:“无崖子?”

“他算什么东西?我要见的是沧海。”

巫行云笑了起来,“不过你要找到沧海的话,也要先破了他的珍珑棋局。”

“论武功,他或许不是你的对手,然而珍珑棋局与地火相连,你如果想要硬闯,只会逼得八部崩解,地火焚山。你敢去试吗?”

李嫣然骤然开口:“如果是下棋的话,小女子倒是有一些自信。”

她注视着巫行云,在对方把视线移过来的时候,又迅速避开,垂头低声说道,“我从小学的就是下棋,尤其是对各类残局的破解之法,很是有些心得。”

“掌教真人。”李嫣然看向方云汉,“你对我也有救命之恩,破解棋局的事情,能让我去试一试吗?”

当日晚间,展昭、杨宗保、穆桂英,就带着降龙木上路了。

次日凌晨,无人知晓的时候,全真的新任掌教就带着李嫣然离开了终南山。

年纪大了,觉睡得少的淳阳道长泡了一壶茶,坐在亭子里,翻一翻方云汉给他留下的武功秘籍,蓦地想到。

“这么说起来,平时干活的还是老朽我呀。”

数日之后,开封府来人,分为两拨,一拨秘密将神手大圣邓车押回开封府受审,另一批人留在终南山,浏览灵鹫宫的相关资料。

那时,方云汉已经到了天山。

以山壁为棋盘的一座巍峨棋局,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