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之前各家论道的时候,扶苏、赵高听了那么多,其实没有几句真正的引起了他们的重视。

当然不是因为各家的理论不值一提,恰恰相反,他们每个人所说的都是前人智慧凝结,一宗承继之法,不敢说是通行天下的真理,至少在一部分的范围内是绝对有可取之处的。

然而,就算各家所说都是金玉良言,只因他们所奉行的,并非是如今这个大秦帝国的主人选择的道路,那就并不会被赵高等人真正关注。

可是现在这“长生”二字,却正是那位帝国之主,最近这些年来最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

至于伏念、胜七、公孙玲珑等人,一听长生,则大抵露出些不以为然的神色,大约已经在心中,将方云汉归于阴阳家云中君之流,蛊惑人心、于世无济的方士。

“长生之道,在于和。”

方云汉没有理会他们的神态变化,喝了口酒,满不在乎的说了下去。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是天地大道。放之于个人,譬如五脏和于五谷之气,是生命之基。口鼻和于水风之气,是生命之枢。记忆和于先辈教诲,使人格初成,自我初醒,是生命之谛。心智和于人事经历,自我体验,渐有别于初教,是生命之悟。”

“放之于天下。军心与民心和,能死战不退,固若金汤,是守元。私心与公心和,能政令通达,体恤民生,是固本。师长之心与徒众之心和,文理传继,代代追溯,能勤修旧典,不致失落族脉精神,为外敌所窃取。怀古之心与务实之心和,能随世事变迁,除旧迎新,变化壮大。”

他说到最后,把左手葫芦抬起,拇指扣住葫芦腰,其余四根手指,一根一根伸直,每伸直一根手指,就说出一个名词。

“守元,固本,勤修,纳新。”

“无论个人、帮会、学派、王国,有此四者,就能不失自我,永具新意,生机无限,可谓长生。”

公孙玲珑听罢,先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的长生,听起来像是道家、儒家、农家,各取了一些。”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圣人能不凝滞于物,而与世推移。”

伏念点头赞同,“道长所说,其中部分看法,确实与儒家有暗通之处。”

扶苏拍了拍手,道:“也有部分,合于道家无为而治的理念。但是把这些看似寻常的地方,从道长所说的这个角度去看,也是别有一番新意。”

“此是长生之理,而能称为道的,不但要有理,更要有法。”

方云汉那左手伸直的四指一合,紧扣住了酒葫芦,指尖与葫芦出的时候似乎发出低微的声响,“贫道既然称道,自然有理也有法。”

理是思想,法是方法。

“长生之法?”赵高轻笑了一声,“道长这句话,未免说的有些托大了。”

“从西周那位统一四夷,西征昆仑的国君,周穆王开始,历代以来,能见于史册的寻仙问神求长生的事迹,层出不穷,但没有一个真正的长生之法流传下来。”

这个罗网首领、中车府令的双手拢在身前,右手上黑色的指尖敲打了一下左手手背,像是以这个动作提醒了自己什么东西,带笑转口道,“唯有如今始皇帝陛下,寻得真正阴阳家炼药高人,得悉东海仙山有长生宝药,才得见长生不死的坦途。”

“难道道长所说的长生之法,也是那东海宝药吗?”

方云汉轻哼一声,散漫道:“长生药之说,虚无缥缈,而贫道所说的长生法,是个人修持之法,在座的人大多都是通晓修行的高手,只要点破那一处关窍,自然知道真伪。”

扶苏眉宇之间拧了一下,道:“如果道长真有仙山宝药以外的长生之法,可否细说,是所谓尸解成仙之术,还是……”

“并非尸解,能长生也未必就等同于成仙。”

方云汉塞上酒葫芦,将其挂在腰间,一拂袖,道,“贫道刚才就已经说过,长生之道,贵在一个和字,只要人体精元与内气完全和畅一体,相互转化时毫无挂碍,就时刻可以以内气修补精元,体魄圆融无损,活个几百年不是问题。”

扶苏一怔。

乍一听好像确实很有道理,几句话就说明白了长生的原理,但是仔细想想,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墙外小船上,逍遥子同样听到了这一段话,他若有所思,传音问道:“正所谓炼精化气,所谓内气,本来就是从精元转化而来,难道,这二者之间,还不算是和畅一体吗?”

“你们错了,内气并不是直接由精元转化而来的。”

说到这一件事,方云汉左手负在身后,渐现出几分神采飞扬之色。

“人生于天地之间,眼耳口鼻,以及诸多细微处,其实无时无刻不与万物交应,炼精化气的实质,是将这种交换呼应,调整至最佳状态,顺势积存从外界流入人体的有益元气,而剔除有害元气。”

他心中最近这段时间,其实正因为弄清楚了内力来源这一件事,而感到有些自得。

之前从盖聂那里,得知了这个世界关于武学的境界划分之后,他对照自己从前在各世界之中所得的武功心法,尤其是主世界的一些理论,就陷入了一种苦思的境地。

按照主世界的说法,内力最初始的时候,是因为存神观想,以精神催眠了肉体,炼假成真,形成了这么一种真实存在的能量。

然而,如果跳出主世界的体系,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一般人刚开始练内力的时候,精神力度还很微弱,这种精神层次,真的可以催眠自己的肉身吗?

这其中就有一些解释不通的地方。

而如果按照这个世界的普遍说法,内气是从精元转化而来,岂不是说,内力的增长是在不断压榨肉身体魄?那换一种说法,岂不是表明,这个世界内功练得越快、内力越深的人,体魄越弱?

这显然也跟现实情况不相符。

方云汉又结合吕洞宾那些功法,凭他现在的武学悟性,枯坐了两日两夜,才感应到最细微的那一层,理清其中要点。

其实,哪怕是完全没练过武功的人,甚至是一只蚂蚁一块石头,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在不断与外界的其他事物,发生信息上的交换。

用最浅显的例子来说,就像是不同物体所附带的气味,交错传递的现象。

当然,信息交换这种事情,远比单纯的气味散失来的深奥,尤为难测。

练出内力的第一步,实际上是通过特定的呼吸吐纳,配合有一定标准的精神状态,从人体与外界信息的交互之中,引导出对人体有利的东西。

所以,内力的来源,其实并非仅有自身肉体。

炼精化气这个步骤,实则从第一缕内力滋生开始,就是一种变相的天人交感,是在引导外界的有利因素入体。

只不过比起直接拉扯天空雷霆、吸纳地煞烈火的场面,这种一开始基于人体天生禀赋的天人交感,显得非常微弱,以至于练功者自己都弄不明白其中本质。

赵高质疑道:“人身相较于天地而言,微渺不足言,如果真有此等交互,必定更加细弱,怎能积起博大内力?”

“此言差矣。”

墙外的逍遥子似有所得,开口代为解答,“先贤有云,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齿;地有小山,人有小节……”

“人身本是小天地,小天地与大天地的交换,自然潜力无穷,只不过世人多蒙昧,不能察觉罢了。”

逍遥子的声音越说越是高昂,仿佛已经联想到了无数从前无法明了的道理,脑海之中一层层的迷障被捣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老头看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又扬首看天,再看远处纯阳子,脸上逐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此,至道也。”

说到最后,河面上的小船忽然一晃,逍遥子纵身而去。

舱中的盖聂连忙传音:“逍遥先生。”

“老夫要回人宗闭关,重修道法。”

那头戴斗笠的老者,迎风呼啸而去,须臾之间,已经只剩下远处一条虚渺的影子。

“一点玄机,足以参破万重书山。纯阳真人,此恩无以为报,只望他日还有再见之时,逍遥子必执弟子礼。”

这人三十岁前曾是世俗之间活跃的豪侠,三十岁后才拜入了道家人宗,又跟燕太子丹等人搅合在一起。

平时,还真看不出这个逍遥子对道法有什么痴迷之处。

可今日,竟然只因为几句对谈,就激起了他从半路入门之人,一路走到人宗掌门之位的执念、痴心,把这边的一切,全部抛下,毅然回山去了。

小圣贤庄之内的众人,虽然被高墙阻断了视线,但只听那两句越来越远的声调,也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心情各异。

像是扶苏这样的人,当然没办法理解,逍遥子只因为几句话就受到莫大的震撼,做出这一连串看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举动。

但是他却从逍遥子的变化里推断出,这位纯阳道长刚才所说的,并非是虚言空话,而是真有什么实用道理包含在其中的。

念转之后,扶苏看向方云汉的目光中顿时多了一抹热烈。

方云汉侧首看了看逍遥子远去的方向,面上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安然接受了众人隐带些崇敬、戒惧的目光。

其实他心中也有些懵。

‘我还没说到具体的练功方法呢,你懂了什么?还至道?’

不过转念想想,人身小天地的这个解释还挺恰当的。

方云汉原本的思路之中,实际是想起前世,某些波及上百公里范围的爆炸,却只是由比微尘更小千万倍的粒子对撞产生,所以,人体与外界看似微弱的交换循环中,能积累起开山裂石的内力,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样的思路,当然不能直接宣之于口,也不如“人身小天地”这种说法,显得更加高明神秘。

只不过经过逍遥子这么一打岔,方云汉想要浅尝辄止、引人上钩的“传道”,却被勾起了更多的兴致。

此世,毕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就像刚才胜七开口阐述农家之道,像现在逍遥子突然弃船而去,无不是彰显出,他们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心思流转不休、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那些“剧情故事”中,性格片面的角色。

那如果,今天真在这里把武道长生的思路讲的七七八八,这些立场各异的旁听者,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呢?

一念及此,方云汉大笑了几声,接着说道:“体魄精元由十二正经主掌,内气流转由奇经八脉规制。如果是让内气直接就去渗入十二正经,那么作为主掌精元的一方,只是被动承受,算不上是和畅。”

“只有壮大体魄,让十二正经的充盈欲出,再与强度相当的内力融合,才能真正让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练达一体。若论内力的话,你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已经达到这个标准,不妨暂缓越来越艰难的内力修行,去转修体魄吧。”

话音未落,扶苏看他即刻就要转身离开,急忙喊道:“道长,长生之道,我尚有未明之处,今日做客小圣贤庄,不好喧宾夺主,改日,可否到在下所居驿馆之中,再请畅谈一番。”

方云汉停下了将要离开的动作,望了扶苏一眼:“若有美酒百盏,贫道或许寻香而至。”

扶苏拱手说道:“那明日申时,必定让先生尽兴。”

“且慢。”

赵高眉睫微闪,眼神数变,呼吸变得略粗了一丝,终究说道,“纯阳道长,得道之士,想必文武一体,虽然道长看不上庄中武人,但我这六名部署,各持春秋名剑,桀骜不驯,戾气恼人,可否请道长代为训教一二。”

扶苏猛然回首,斥道:“赵高……”

他话未说完,凉亭外、长桥上,几个不同的位置,六道剑光并起。

罗网六剑奴,虽然看起来身份低微,以奴称之,实际上却是整个罗王组织之中的顶尖杀手,而且尤其擅长合击之术。

他们任何一人对比胜七或许都稍逊半分,但如果是六人联手出击的话,也许只要一招,便能致胜七于死地。

这六人齐出之际,狭长炽烈的凶险光芒,如同无声的电光,划破湖水之上的空处。

他们在赵高的隐秘示意之下,倾尽了全力,杀气从那些苍白的凶残剑光中,瞬间扩散,犹如一阵冷光凉风,席卷了大半个小圣贤庄。

小圣贤庄的三位当家,道家天宗掌门,阴阳家的楚南公等人,因为各具不凡修为,对于凶险的东西有着异乎常人的感应。

所以这一刻,他们几个恍如都已预见了六剑之下,金玉破碎,墙头上那道身影如同镜中之身,凄惨破碎的场景。

而在小圣贤庄之外,盖聂与卫庄等人,看向高墙那边的时候,却没有感受到半点杀意冷光。

他们只看到方云汉轻松随意至极的拔剑一挥。

随即,周遭河面、高墙、阳光、水雾,那些映照在水面中的小船倒影都似被一股无形力场,微微扭曲。

盖聂置身其中,一时竟察觉不出这股力场到底弥盖多远。

“训剑?”

他们听到高墙上含笑低问。

功法归笼一炉后,有心一试当下极限的方云汉,在那一剑之中,实则已将十成功力,尽化于无形,倾泻而去,一展新修剑势。

太虚剑意,吞日月!

长桥之上,天宗晓梦神色陡变,身上如同光尘化散,瞬息点水连退,几乎要退出整个湖面的范围。

伏念、张良同时动容,各自拔剑,凌虚剑犹如空谷临风而自守,泰阿剑的威道剑气,则犹如要撑天而起,却被紧紧约束在三丈之内,发不出去。

扶苏看到身边的赵高闷哼一声,脚下的木板凹陷断裂,几乎彻底陷入水中。

空中的六剑奴,几似不分先后的坠落。

公孙玲珑喳喳呼呼的喊道:“哎呀!你们这是、这是怎么了?”

一向平和慈蔼的楚南公,此时双眼之中,像是各有一种恐怖的异芒窜动,他不想眼中异状被察觉,低头看向湖面。

长桥之下,湖水之上,盖了一层淡淡的黑白影像。

若有人从高空看去,就会发现,此时,整个小圣贤庄的内湖,都被一个广阔的太极图案覆盖。

墙上的人剑尖所指,唯见黑白双鱼,缓缓转动。

在这个太极图上,每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渺小起来,内力越深的人,所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强。

而扶苏和公孙玲珑这样的人,偏偏一点压迫感都没有察觉到。

方云汉看了低头屏气的楚南公一眼,似感趣味的偏了下头,点评道:“这六把名剑沾染的杀孽太深,几乎与人一体,人不死,剑不净。”

赵高咧嘴一笑,牙根渗出的鲜血,在洁白的牙齿上染红,道:“竟是这样。那道长为六剑之净,杀了这六名剑奴,也是他们死有余辜。”

“谁说他们死了?”

方云汉收剑归鞘,轻声道,“贫道的剑,不斩凡夫。”

赵高听得此言,却不知为何更感一股酷寒,右手尾指抑制不住的一抖。

一语未落,墙上已人影杳杳。

湖面上的黑白太极图逐渐消失,众人仰头看去,空中白云悠悠,那道人仿若倚云而去,凡尘绝迹。

赵高双手一垂,掌风击向两边桥面,助他把双腿从木板陷落参差的地方拔出来。

伏念、张良拄剑而立。

颜路走到他们身边,张良讶异道:“你没有受到那一招的影响?”

这个儒门二当家,分明也拥有深厚的内力修为,却当真谦和已极,在刚才那样的局面之中,仍然克制住了主动伤敌的念头,所以也像不会武功的人一样,没被反制。

颜路翻手看着自己指腹,“你们没有发现吗,这位纯阳子,就是那个在树上留诗的人。”

如果真看懂了那一首诗字痕之中蕴藏的意志,又怎么会想要主动去对抗他?

哗啦啦——

此时,两边传来水声,六剑奴相继浮出水面,果然还都没死。

扶苏这时候,也忘了责怪刚才赵高的举动,只是扫视六剑奴之后,定定的看着刚才那人站的地方,喃喃自语:“长生不能等同成仙,可,这又与仙人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