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拖着板车来装旧砖,衣服大约很久没洗,比新浆过的还板正,黑乌乌地套在身上。

宣紫将箱子拨倒在地上,坐在上头歇了一会,心中暗自讶异,这座繁华的城市之内居然会有这样的地方。

她自记事起,父亲便已发迹。尽管他始终教她不搞特殊,但鲜有的闲暇时分,他喜欢带她飞去温暖的海岛,住同一栋海滨别墅,做早餐的时候,他用能印出hellokitty的面包炉烤土司,摆进她盘里的时候会说送给我的小公主。

她被保护的太好,不知人间疾苦,唯一的苦恼是偶尔醉酒的父亲会性情大变地去打母亲。起初母亲要她躲进衣柜,安慰她这不过是父母间的游戏,可还是害怕。

直到渐渐大了,明白事理,知道这是家庭暴力,但因为下落的拳头始终没有砸到她的身上,也因为太依恋这样的家庭,不想让这样好的日子过早的结束,所以一直选择自我催眠,做粉饰太平后甘于低头的小狗。

觉醒是在对安宴动心之后。她第一次惊觉,原来生活是可以不一样的,人还可以这样活,肆意,无忌,只要是我爱你,你爱我,小小的争吵过后,仍旧是幸福的。

她是真的谋划过他们的未来的,她不想念太久的书,四年后一毕业就要和他结婚。不想住家里,就找她母亲拿嫁妆钱买个小公寓,他读研,她工作,她可以挣钱供他。

她是独生女,他不是,没有政策生二胎,那就先生一个,等他工作挣钱了,罚点钱再生一个。最好第一胎是个儿子,第二胎再是女儿,她怕人说她重男轻女,生了女儿追生儿子。

美梦破碎在安宴的重病之后。医生和她说病情危急,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他父母只是大学老师,可以让他接受治疗,却不能提供最好的条件。宣紫后来想想,当时就是这个要他得到最好一切的念头,成为毁了他们未来的关键一击。

她独自一人去了父亲的办公室,以为一片痴情可以得到父亲的赞许。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痛骂她一顿,甚至要警卫拖她去车里。

家里,宣筠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二十一岁,大姑娘了,她被打得嚎啕大哭,躲进柜子里不敢出来。

半夜,母亲来给她送饭,双眼通红,像是哭过很久,摸着她后脑说,你父亲非常生气,要送你去国外。你太不懂事了,那个孩子是谁,家里是做什么的,居然还生病了吗,怎么配得上你。

你犯什么傻,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人间疾苦。妈妈把你养到这么大,容易吗,能眼睁睁看着你犯傻吗。要不是为了你,妈妈早就走了,能忍到现在吗,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第一次对人情炎凉的加速体验,居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伴随着拳头血水和泪水,那个遇上一个冷漠男孩就敢说我喜欢你的女孩子,好像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宣筠最终还是同意了宣紫的请求,不过交换的条件有两个,第一是和富甲一方的孟家联姻,第二是离开这个地方去往冰天雪地的海外生活,离她未来的丈夫越近越好。

离开之前,宣紫又去看了一眼安宴。彼时已经换成最后的房间,护士刚让他刚刚吃过药,他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见到她的时候神志不清,努力扯着嘴角让自己笑。

但他显然不太成功。

宣紫坐下没多久,他就睡着了。她去握他的手,发现他的指甲张长了许多。于是问人要了指甲刀,给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修剪,动作不够熟练,几次剪得太短陷进肉里,她吓得吹了吹他的手指,他仍旧在睡。

安庆那时也还在念书,进来的时候见到她,兴奋地说安宴是个幸运儿,有胃癌方面的专家找过来,说要安宴配合做手术示范,手术一定成功不容有失。但安宴可能保不住一整个胃,以后很难做一个快乐的胖子了。

宣紫说他会好的。凌晨,她才起身想走,俯身在他唇上深深吻了一吻,轻声说,安宴,一定要等我。

可是一念间,安宴和宣筠都离她远去了。她深深爱过的人,恨过的人,爱恨纠缠,无法忘怀的人,都离她远去了。

风吹得她外热内冷,抱着双臂打哆嗦,脸上仿佛结了痂,一做表情就有裂开的声响——那是她肆掠的眼泪干后留下的痕迹。

宣紫最终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天渐渐晚了,是时候找个地方住下。她不会真的住进集装箱里,那儿虽然便宜,但实在太不安全。她于是拖着行李又走了一会儿,找了个门脸看起来很低调的旅馆。

八十一晚,她捏着手里烂答答的那张钞票,犹豫了一会,问:“老板,能不能便宜一点。”

男人看了她一眼,说:“不行啦,小姐,我们已经是这边最便宜的了。”

宣紫还不会还价,一个回合就认输,只是手臂僵硬,递不出钱。

不是心疼,而是因为这是安宴留给她最后的一点东西。

那一晚男孩青春的肉、体,她弓起脊背时战栗的疼痛。

宿舍的铁床响了半宿。

他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挣很多钱,然后给你一个家。”

……

老板说:“小姐,你到底住不住?”

她猛地回神,说:“住,我住的。”

最后看了一眼钱。

***

宣紫要尽快找到工作,她的要求不高,只要包吃包住就行。开发区里机会很多,但她当年意志消沉,挑了个英国文学的专业混文凭,转了一圈,只有个做翻译的勉强能碰运气。

只是第一关就卡在了学历证明上,她拿不出有效的证件来证明自己,想要现场展现自己,却因为整篇的专业术语翻得磕磕巴巴。

年龄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人事主管皱了眉毛,质疑她在学历上头说了谎话,宣紫急忙说:“你们这儿有电脑吗,我可以在网上找到我的学位证明。至于这些专业词汇,我认为我在学习之后很快就能克服。”

人事主管还是摇头:“宣小姐,我知道你非常优秀,但我们这儿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你提供不了学位证书、毕业证书的话,我这儿就不可能让你过去,更别提之后还有老总的亲自面试了。”

宣紫只好作罢,向人鞠了一躬,垂头走了出去。说不泄气是假的,她一路走一路盘算该教谁帮忙带回那些东西,亨利吗,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梅丽的话,早就不给她结工资了,人家怎么肯帮。

谁知刚刚走到大门口,保安忽然拦下她,说:“你是不是宣小姐啊?”

她怔怔点头,保安说:“那你等一等,待会儿有人要找你?。”

“谁?”

忽然看到大楼里跑出一个人,刚刚还一脸不耐烦的人事主管匆匆跑出来,见到她,笑呵呵地来抓她的胳膊。

“可算赶上你了!”

宣紫意外:“您还有事吗?”

“是这样,我们这边儿特别缺一翻译,我刚刚想了想还是把你的情况咨询了我们老总,他说现在正是急着用人的时候,有些小细节就不要那么在意了。还骂我不知道变通呢,让我赶紧过来找你,你现在跟我上去,我们立刻就能签合同。”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你英语讲得不错,又说自己能很快学好专业词汇,怎么,你刚刚那些话都是唬人的?”

“不是。”宣紫笑起来,“我可以的。”

“那好啊,那咱们上去签合同。”

新的生活,新的开始。

单位的技术总监是个会说英文的德国人,有着德国人一贯的严谨守时,但又不像许多搞技术的那样死板。

宣紫和他相处得非常愉快,尽管每天要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将一头长发绑起藏进安全帽,再来回穿梭在机械轰鸣的工厂车间。

她依旧忙得像是一只快乐的蜜蜂,特别是在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品尝到自己辛苦酿成的蜜时,这股快乐就显得尤为沉甸甸。

她给自己买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又给宿舍添了几盆绿植。近来学会上网购物,又买了两件便宜的毛衣,一洗一换,穿在工作服里头,抵御即将开始的严冬。

这种时候,特别想念以前的衣柜,那时候每一季的新款都不会担心错过,她打几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服务。

倒不是说还想回到那样的生活,只是觉得惋惜,没有在离家的时候多带几件厚的衣服,那样的话,手里的钱又能多攒下一点。

她母亲日前回归大众视野,她得以知道她因为收受贿、赂被关在省外的一处等待受审。她母亲平日里太过懦弱,这种时刻也强硬不了,每次接受采访都是痛哭流涕。

宣紫想攒钱去看一看她,要她继续走悲情路线,说不定能让法官动容少判几年。

还有,她真的很想她。

宣紫知道现在的自由是父亲拿命换来的,尽管他自、杀一定不全是为了她,但她仍旧要珍惜,要活下去,还要比许多人活得好。

宣紫开始在开发区里的一家快餐店里兼职,上过白班之后来这边接着上夜班,管一顿晚饭和夜宵,其实活不是很累,没人的时候还能打个盹。

忙了之后没空去想太多,凌晨到家休息也睡得很香,她忙成一个连轴转的陀螺,整个人却反而开心了起来。

快餐店里,总和她一起当值的是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孩,叫小艾,人有些胖,但长得很漂亮。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时候,但因为家境不好,总是要出来打工。

“一定要嫁个有房有车的大款。”她常这么说,“土大款也没事儿。”

宣紫就乐呵呵地笑,说:“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有什么苗头没有?”

小艾说:“有是有一个,就是他优秀了,我怕配不上他。我这么胖,又没钱,家世也不好……”

宣紫背过身忙东忙西。

小艾跟在后头嚷嚷:“宣姐,你干嘛不再往下问了。”

“有什么好问的。”宣紫咕哝,又是青涩的疼痛校园爱情故事,老掉牙了。

小艾说:“那你应该鼓励我勇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自己都没信心,别人鼓励有什么用?”

“唉。”她叹息。

“你配不上她,你就不怕配不上土大款了?”

“土大款那是能多祸害一个是一个,他不一样。”

宣紫笑起来,刮她的鼻子,“傻瓜。”

小艾以精神受到创伤为由罢工了,她将抹布一扔,腰里仍旧别着个消毒水,大喇喇跑一边的塑料座位上躺下了。

宣紫顶了她的位置收银,一边朝小丫头片子白一眼,一边对来点餐的人说:“欢迎您来。”

店门忽然被打开。

客人说:“我要一对香辣鸡翅……”

小艾突然咚咚咚跑过来,掀开后厨的门,穿过收银走廊,一屁股撞开了宣紫。

点单的客人看得直了眼。

宣紫捂着半边腰直叹息,说:“又吃错什么药了。”

小艾怒了努嘴,说:“进来一个帅哥,让我收银让我收银。”

她两只大眼睛骨碌一转,又抱怨:“天了个噜的,帅哥怎么还牵着孩子!”

宣紫顺着她视线往门那边看,身子忽然间僵得笔直。

而小艾口中的帅哥显然也看到了她,走近之后,浅笑着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宣紫……你在这儿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51

chapter 51

安宴说:“你在这儿工作?”

宣紫冲他点了点头,说:“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宣紫忍不住盯着他打量了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