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悲伤的“温暖”

要不要去买一本《新小说》呢？

村冈真纪一边吃着晚餐，一边想着这个问题，心里总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今天早上，她看完了家里订购的《霓虹产业评论》，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上午上课的时候在想，中午午餐的时候在想，到了下课放学还在想。

她是真的有点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文章，才能被宫川洋介老师评价为“悲伤处的温暖”。

作为一名高中少女，她本不该这么介意这件事，但她除了学生的身份外，还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很难不对优秀的作品加以关注。

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她的朋友里，还有人是历女呢（霓虹喜欢历史的女孩）。

她一直深思不属，被一旁吃饭的妈妈给发现了，后者拿手指头弹了下她的额头，“真纪，吃晚饭的时候就认真点。”

“好痛！”村冈真纪捂住了脑袋，有点不满地看着妈妈，但还是乖乖低头道：“我知道啦，会好好吃饭的。”

她想着等等吃了饭，就立刻跑到附近的书店去把那本书买了，但这时门一响，玄关处传来了一声成熟的男声“我回来了”，接着就是“噔噔噔”的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发现是爸爸回来了，手上好像还拿着一本书。

村冈真纪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是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本《新小说》，心情雀跃了起来，伸手就想去拿。

爸爸一把躲过，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想看，但先吃饭，你看看妈妈都不开心了。”

村冈真纪看了看妈妈，发现她的表情对自己“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不好，这时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征兆。

她立刻老实了下来，开始老老实实地吃饭，20分钟左右就吃完了饭，然后开心地站起来去拿书。

妈妈这回没有反对，只是命令道：“看完后别忘了写作业。”

村冈真纪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和爸爸说了句“谢谢”后，便拿着书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翻开了目录，找到宫川洋介老师说的作品。

她其实有点好奇，不知道宫川洋介老师为什么会这么极力推荐一名作家，难道是他的弟子吗？

这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在霓虹文学界里，裙带关系特别多，许多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作家，往往是师徒或者师兄弟关系。

不过若真是这样的话，她可能会大失所望，毕竟自己是冲书评的里的“力荐”两字才想看这本书的。

算了，先不想那么多吧。

她抛开胡思乱想，看了眼标题《向阳之诗》，然后开始仔细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却整个人沉迷了进去。

……

故事发生在一身女孩身上，她在一个手术台上醒来，发现面前坐着一个穿着医生大褂的男人。

男人看到她有了意识，微笑道：“早上好。”

女孩迟疑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制造你的人。”

讲完这句话，男人拿来衣服和鞋，示意女孩穿上。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男人说了句“生日快乐”，让女孩有点不明所以。但她还是穿上衣服，紧跟着男人走出了房门。

走出门的刹那，强烈的太阳光线让女孩一时有点睁不开眼。她恍惚了半天，然后才睁眼看向前方，她惊讶地发现，他们现在正在一座山丘上。

男人伸出手，指向山脚的一个小屋，“你要在那个家照顾我的生活。”

讲完这句话，两人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们经过一片森林，女孩看着森林边的一个白色十字架，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坟墓。”男人停下脚步，注视了白色十字架一段时间，然后才继续走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达到了目的地，女孩好奇地打量起了眼前这栋房子。

房子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从房脚到墙壁都被植物包绕，几乎快和森林同化了。在房子面前，有一块田、一个井以及一辆生锈的卡车。

男人走进厨房，开始教授女孩咖啡的做法，但女孩喝了一口，觉得非常讨厌。

她放下咖啡，走进屋里，发现了一块镜子。她站在镜子前，打量起了自己的模样，她有着一张人类女性的脸，以及白色通透的皮肤，在皮肤下，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但她仔细看了几眼，发现这些血管不过是被印上去的，她的毛发以及其他身体特征，也统统都是被人工植入的。

女孩不以为意，通过脑海里被植入的记忆，她知道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有一张照片，上面是男人和另一个白发的老人。

她好奇地问道：“你以外的人类都在哪里？”

“不在任何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男人叹了一口气，和女孩解释起来。他讲述因为空气中突然蔓延的细菌感染，全世界的人类几乎灭亡。为了活下去，他和伯父搬到了靠近森林处的这处小屋。

不幸的是，他的伯父还是因为感染死去了，被他埋葬在刚刚看到的那个白色十字架下。而他自己，最近也发现被细菌感染了。

女孩诧异地问道：“你要死了吗？”

男人苦笑了一声，“我已经运气好，比别人多活了几十年了。”

在他的解释中，女孩才得知男人通过一些手术，对自己进行了改造，可惜也是没能逃过细菌。

女孩对死亡没有概念，她看了看男人，提议道：“给我取个名字吧？“

“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

男人看了看女孩，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死了，希望你帮我埋葬在刚刚的那个十字架旁边，这就是我为什么制造你的理由。”

“我知道了。我的责任就是家务和将你埋葬。”女孩点点头，便做起了家务，打扫起屋里屋外。

……

这天，女孩在清洁窗户时候发现一只死去的鸟，她抓起鸟的尸体，思考起怎么做。

男人好奇道：“你准备怎么处理……”

话还没讲完，他就看到女孩朝着森林的方向，一把把鸟的尸体扔了出去。

鸟的尸体穿过树枝，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男人有些惊讶，女孩则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经过分解会变成肥料。”

这是她脑海里的知识告诉她的。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为了让你正确地埋葬我，我想要让你学习死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不明白男人的意思，心里充满了疑惑。

……

两人的生活继续进行。

每天，女孩都要先去井里打水，然后取来仓库里的食物做菜。女孩虽然不是人类，但也被设计出了进食和分解的功能。

早餐时间，男人便会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这天吃完早餐，女孩问道：“有没有以前的照片或录像。”

男人想了想，便拿来几张老照片。女孩在上面发现了高楼、汽车，以及男人，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和她长得非常像。

他指着照片上的女人，对着女孩说：“你在当时非常普及。”

女孩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又是一天，女孩在吃完早餐后，询问道：“沿着家门口的这条路下山的话会有什么？”

男人喝着咖啡回答道：“是废墟。”

他还用餐叉叉起了一块蔬菜，说上面的的洞是兔子吃掉的。

女孩点了点头。

饭后，女孩在家附近转悠，一边走一边思考起了男人说的“死亡”。

她在猜自己什么时候会停止活动，但好像还有很久，毕竟她停止活动的时间是设定好的。

她琢磨了一会，发现还是不理解“死亡”的含义，便放下了思考。她取来铲子，开始挖洞——她在为埋葬男人进行练习。

练习了一会儿，她放下铲子走到了家里，发现男人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露出莫名的表情。

女孩突然想起，还有几次男人站在白色的十字架旁，看着十字架一动不动。

……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开始进一步探索周边的环境，虽然她是被制造出来的“人”，但也有着自己的感情。

一天，她看见偷吃菜园的兔子，试图抓住它却被意外绊倒，而兔子早已逃之夭夭。

她听到窗边传来的笑声，身体开始了发烫，第一次意识到了“害羞”的感情。

到了中午，她偷偷把被兔子咬过的蔬菜做成男人那份的午餐。

男人疑惑道：“为什么我们吃的蔬菜是不同的？”

“这是偶然吧。”女孩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吃起了没被咬过的蔬菜。

饭后，女孩收拾了餐具，走到楼上的房间准备打扫，发现地面上有有一堆拆开的积木。

男人出现在她身后。

“那是我拆开的积木，你可以试试看。”

女孩蹲下身子拼凑起来，但因为她没有创造的能力，所以怎么也弄不好。

男人叹了口气，“可能对你们来说比较难。”

他接过女孩手上的积木，把积木一个个组装起来，到太阳逐渐下山的时候，他终于把积木拼成了一艘帆船。

女孩羡慕地想道，如果自己也能有这样创造的本领就好了。

晚饭后，两人去井水边刷了牙，然后去起居室玩西洋棋——这个玩具是她也能玩的不错的。

风吹进屋子，吹响了风铃，女孩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声音。

夜里，男人回房间睡着了，女孩走到外面散步。她看着黑暗中依旧有虫鸣响起的森林，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到了第二天，男人起床后，告知了女孩一个消息：“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死了。”

女孩还是不能特别理解死亡的含义，只是愣懂地点了点头。

……

男人的身体变得虚弱，所以和女孩交换了房间，他住在一楼，女孩改住二楼。

女孩每次看到男人虚弱地移动时，都想主动上前搀扶他。不过，她无一例外的都被拒绝了，她只能帮忙做一些其他的事，比如将食物端到他的椅边。

在吃饭的时候，男人说起自己和祖父的事，讲起两人一起在废墟捡破烂的过去。讲完后，他看了看女孩，问道：“你有没有想变成人类的想法。”

女孩点点头，说自己有，她希望自己能够有创造力，而不是只会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去操作什么。

男人点点头，没说什么，突然他手上的食物掉落下来，他想去捡，手却一直抽动着。他冷静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问起女孩：“关于死，你知道什么。”

“还没有，是怎么样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

女孩回答后，捡起地上的食物放在盘子里，她还在思考男人话语里的含义。

说实话，她并不觉得死亡有多么可怕。

离男人死亡还有5天，他的手脚已经变得时不时抽筋，有时甚至会打翻咖啡弄脏衣服，但即便是这样，他的眼里还是没有一丝困惑。

同一天，女孩离开了家中，去森林寻难找野菜，因为多吃自然的植物是男人的主张。

她走到了森林深处，发现一个悬崖，她知道很多野菜长在边上，所以就走了过去。

她探出脑袋，发现悬崖下方有一块突起，上面有个白色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只掉下去的兔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冲动，她要救下这只兔子。

在这种冲动的作祟下，她放下篮子，小心翼翼地踩在了那块突起上，靠近了那只兔子，她把它抱了起来，感受到了它的温暖。

这时突然下起了雨，女孩听到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

下一秒，她站的地方就开始高速下落。在坠落的过程，她紧紧抱住了兔子。

着地的刹那，沙尘飞舞，女孩掉在在悬崖的小河边。

她的一半身体损坏了，一边的脚也断了，胸腹全部裂开，好像有什么零件掉了出来。

她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的兔子，发现白色的毛皮上有红色的东西，它的身体也慢慢变冷，体温像是流走了一样。

她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去。经过漫长的旅程，她终于走到了家。

男人看到女孩的模样，大吃一惊，女孩请求道：“请把我修好。”

“好的，我们去仓库。”

女孩把手上的兔子递给他，“能救好这孩子吗？”

男人摇摇头，这只兔子已经死了。

女孩得到了这个失望的回复，她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她看着一动不动的兔子，胸口传出了巨大疼痛。

她失去了力量，下意识地跪倒在地，流出了眼泪，她这才知道自己有流泪的功能。

“……这孩子……我喜欢这孩子。”

男人用很痛心的眼神看着女孩。

“这就是死啊。”

女孩双手抓住头，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死亡。

……

两人来到山上的地下仓库，女孩一直抱着死去的兔子，虽然男人叫她放下，但她却始终做不到。

听从男人的指挥，女孩躺在了手术台上，男人开始用颤抖的手帮她检查和修理。

女孩侧头看了看放在桌上的兔子，心里涌现了不一样的感觉。

“他，马上也要和这孩子一样了吗？”

她开始感到恐惧，她突然意识到，死亡并不仅仅是停止活动，而是分别。和自己所有热爱的一切的分别。

良久后，男人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女孩已经恢复了大体的行动能力，剩下的部分，她可以根据图纸自行处理。

她看着无力的男人，哭着说道：“……我恨你……”，一种莫名的情绪涌现出来。

为什么要把她做出来，如果不诞生在这个世界，她就不会喜欢上什么，更不会对死和离别感到害怕。

她继续泣不成声，但还是继续说道：“我喜欢你，一想到自己要埋葬你的尸体，我就感到非常的痛苦。”

男人听完这些话，露出悲伤的表情。

女孩站起身，抱着已经变冷的兔子，和男人一起走出仓库，准备返回山脚的家中。

在经过十字架的时候，男人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十字架说道：“还有4天。”

回到家中，女孩埋葬了兔子的尸体，心像是撕碎一般的疼痛。想到还要继续埋葬男人，她就愈发地感到难受。

……

那天早上，男人睡在床上一直没起来，只是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女孩做好饭端到了他的身边，感到一种难以表述的痛苦。

自两人从仓库回来后，天气一直多云，空气一直很闷，风也基本没有了，风铃也没再响起过。

夜里，男人看着窗外，平静地说道：“我明天中午就会死了。”

女孩听到后手颤了颤，但没有多说什么。在男人入睡后，她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地上，看着身前的积木，一边按着男人教她的顺序开始拼起来，一边陷入了沉思。

她喜欢男人，感谢他将自己创造出来，也深深地憎恶着对方，讨厌对方让自己经历的一切。

她决定隐藏好自己，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总之，她要让男人没有遗憾地死去。

下了这个决定后，她再次流下了眼泪。

……

翌日，天空放晴，太阳终于出来了，女孩从井里打了水，然后洗了衣服。

她刚刚把衣服晾起来，发现男人从窗户里面往外望，但这扇窗户是走廊的，而并非他房间的。

女孩吓得立刻冲过去问：“你出来没有关系吗？”

男人坐在窗边的长椅上，沐浴着阳光。

“我想要在这张椅子上死去。”

看起来，他坐到这张椅子上花了不少精力。

女孩坐在他的身旁，询问道：“还有几个小时。”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了女孩自己还剩下多少秒。

“如果是因为细菌死亡的话，能这么准备地遵守时间吗？”女孩有点困惑。

“谁知道呢？”男人不怎么兴趣地回答。

女孩看了他几眼，紧张地问他：“你不给我取名字，是不是因为你取不了。”

男人听到这句话，终于把头转向了女孩。

“我能准备地知道自己死亡的时间，是因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然后，你也是……”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

女孩听到这些，意识到了一切。男人根本没有感染细菌，所以他才会在人类全部灭亡的世界幸存下来。而他也同样没有创造力，只能依靠记忆来拼搭积木。

女孩低下头，把耳朵贴在男人胸前，听他身体内部的马达声。

“为什么你要假装成人类？”

男人犹豫了2秒，但还是告知了一切，他是被伯父创造出来的，他也想像伯父一样，成为具有创造力的人类。

在他的话语中，女孩还得知对方活了200年，创造女孩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被埋葬在伯父身边。

女孩靠在男人的胸口，男人把手放在女孩的头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度过了一个安静的早晨。

这时阳光照了进来，女孩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脸庞。

“谢谢你制造了我。”她讲完这句话，停顿了一秒，继续说道：“但我也曾经恨过你。”

说完后，她低下头，继续趴在男人胸口。她能感觉到，男人点了点头。

女孩继续说下去。

“如果只是为了让我把你埋葬的话，为什么不把我做成没有情感的人偶，这样我就不会因为离别的痛苦而难以忍受。”

男人没有回应，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女孩感受了他的无力，想到了他的情况，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但是，如果没有你创造我的话，我就没办法见识到这个世界的一切，更不会因为生命的逝去而伤心流泪。这样想着，我的痛苦也是我生存的证明吧……”

一些画面在女孩的心里浮现，她在十字架旁安葬了男人，做了墓碑，种上了鲜花。然后在每天的夕阳下来到墓碑前，和男人报告自己今天遇到的一切。

时间缓缓逝去，快到中午了。女孩耳边的马达声变得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女孩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晚安”。

……

村冈真纪放下杂志，抬起了头。

她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被创造出的“少女”，埋葬了将她创造出的人，同时也经历了对生和死的思考……

这就是所谓的“悲伤的温暖”吗？

她没注意到的是，自己的脸上早已经挂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