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侍寝时多是这样的架势,此时林媛心境不复从前,只是静静地垂头为皇帝净面。她心里清楚,拓跋弘不可能只因为贪恋她的美色和顾及旧日情分,就赦免了她谋反大罪。今儿就算侍寝,也不可能过了今夜就能做回从前的淑妃。

不过最后把烛火都吹了的时候,外头有宫人来报,说珍妃娘娘看皇帝忙碌一晚上没吃东西,送了夜宵过来。

林媛起身道:“臣妾该告退了,让珍妃侍奉皇上吧。”

拓跋弘挑眉看她。她只好又道:“臣妾是罪妇,按理没有资格留在皇上身边的。”

“无妨,朕都没有指责你,你计较什么?”拓跋弘沉声道:“你既然愿意回去,那就回吧。明日祭祖大典,你别忘了佩戴上那套玉饰。”

回屋子的时候还是原来的那些侍从们接的她。初雪倒是给放回来了,说是淑妃需要个贴心的人伺候。初雪看样子也没受折磨,就是双手上长茧子了,她无奈地道:“娘娘不知道从军的苦,我被分到火头军里去和一群婆娘一块儿负责伙食,每天劈柴烧水……唉,真是过惯了宫里的富贵日子了。”

又悄无声地问林媛道:“皇上竟然肯见您了?皇上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头?”

“我哪里知道。”林媛闷声道:“我看了皇上赏下来的首饰,没有七尾凤凰……”

正一品妃位戴的就是七尾凤。皇帝赏赐下寻常首饰,或许就并没有真正将她看做淑妃。

“无妨,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林媛轻声叹气:“我并非没有底牌。”

第二日林媛很早就被礼乐吵醒。

继而被拖起来梳洗更衣,匆匆吃过早膳被带了出去。帝王征战途中祭祖并不鲜见,尤其对于拓跋弘来说——他御驾亲征激励士气,两年下来,不仅夺回了被匈奴侵占的幽蓟十六州,还将战线推进千里,率军深入匈奴国境攻打大角峪。耀眼的功绩当然要向祖宗禀报。

林媛自知身份,虽顶着淑妃名头,被扣上个谋反的帽子如今就是苟活罢了。她由御前宫人引着至宗祠,前头乌泱泱一片人,天坛上头站着皇室贵族,林媛隔得远看不太清楚。

云州城不比京里,不过因着历任西梁王都是出身皇族,府中才有资格修建拓跋宗祠。占地排场当然没法子跟皇宫比,皇帝若真把礼部尚书请过来,将祭祖的仪仗按部就班地排开,那宗祠里头站都站不下脚了。

左右是“征战途中”,拓跋弘性子爽朗,就率领众人在天坛祭祖,权当这地方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沙场。京中祭祖的那套礼乐显然带不过来——那一百二十座编钟就肯定扛不过来。倒是号角和鼓声震天响。

拓跋弘独自一人站在庙前,焚香祷告,跪拜行礼。珍妃得宠却不是正室,站在怀恪长帝姬身侧。随后才是皇族之外的文臣武将。林媛没敢往前走,更不敢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木偶一样随着御前侍卫的安排。她连皇帝的影子都难看到,不知自己站得有多远。

“大秦开国,凡二百九十一年……”拓跋弘亲自念诵祷文,在先皇牌位下虔诚焚香:“今日征伐三国,还父皇遗愿……”

的确,先皇的遗憾之一就是边境不宁,匈奴求和后总还是不安分,果然十年之后战乱又起。拓跋弘这人也是脸皮比城墙厚,每次祭祖都要跟他爹禀告大事小事,末了还加上一句“儿子把事情办好了您老安息吧”。他爹能安息才有鬼呢,心爱的女人被昭德太后赐死了,宝贝儿子被拓跋弘当反贼处死,最后他谋权篡位坐上皇位。

真不怕他爹从皇陵里跳出来啊!

随后的献祭之仪很是血腥,战乱中自然是活人祭,上百个有爵位的匈奴将领从北塞被活捉了,一路拉到秦国境内,此时便被当众处死。武士们将战俘鲜血浇灌在庙堂之前的松柏下头,拓跋弘宣昭道:“三国归秦,天命之所属。今三军盛势,宜乘胜征讨旧夏。”

在列祖列宗面前,皇帝宣布了要挥兵西行,攻打旧夏的雄心壮志。

林媛心头发紧。东宫与淑妃谋反,这个时候皇帝并不急着赶回京城,而是只派遣了几万心腹兵马回京压制局面。

现在的京城里头,大半是京城守军以及上官一族的势力。

上官越犯风湿病后不肯上战场,上官一族的武将们此时多半守在京城。其驭下的亲信兵卒当年跟随上官越从前线撤下来,几年来亦不曾往北边走,一直被派遣驻守潼关的。后来出了东宫谋反的事,皇帝将这群人都抽调回京城守着。

拓跋弘如此做,自是信任上官氏的意思。

也不知京城中的太子如何了。皇帝找了个拙劣的借口逼太子退位,并命令赵王监国。然而他始终不曾将“谋反”这桩大案公之于众,亦不曾给予东宫母子真正的处罚。就连淑妃林媛也没受过苛待。

不单林媛觉着慌乱,更多的人怕是比林媛还慌。

林媛没有想到,北上行军来得这样快。就在祭祖之后的第二日,三军整装待发,听从皇帝号令挥兵北上。

林媛早已不得皇帝信任,并不能及早获知帝王心思。她被拓跋弘带着跟随大军一块儿走,数日之后才得知,是旧夏境内出了乱子,秦军这才趁势攻伐。

蒙古人在夏国捞了不少好处,这些年与秦国分庭抗礼,为了争抢这块肥肉,派遣了数十万的重兵镇守旧夏的城池。乾武十九年时敬文太后政变,触动了蒙古贵族的利益。就在两月之前,乾武二十年三月,驻守在夏国境内的东桓、闽越两个部落歃血为盟,谋逆意欲推翻敬文。

蒙古自古以来尊卑森严,女人当权闻所未闻,东桓等甫一挑头便有大批官吏贵族追随,蒙古各地都爆发起义。

蒙古大部族本就握着重权,几天下来就纷纷自立为王,情势十分危急。敬文太后急急命令镇压。

蒙古内乱,拓跋弘自然大喜,忙不迭传令往西边夏国打去。若等温庄压制动乱喘过气来,可就再难找这么好的时机了。

大军出得秦国国境时已是六月中旬。拓跋弘肩膀那儿留下一道可怖的伤疤,倒总算是活蹦乱跳地能骑马了。六月份的北地终于不再严寒,然而夏国这地界,深处内陆,比起匈奴来风沙一点不逊,闷热干燥更是让人难受。

越往里头走天气越闷。那是一种很要命的感觉,林媛上辈子经历过——乌鲁木齐可是号称四大火炉之一。

好在秦国人是去打家劫舍的,一路上心情好。那群倒霉的京城守军被皇帝赶回去了,匈奴大角峪那儿还留了吴王一众,跟在皇帝身边的护驾军士不过十几万之数,往夏国里头攻自是不够看的。拓跋弘遂又传书吴王,命令他和冯怀恩、洛容真几人率军回援,同样往西边来。

大角峪那真是个难啃到泪流满面的骨头,冯怀恩这一众人有勇有谋,几个武将又是久经沙场的,啃了几月竟是损兵折将毫无进展。拓跋弘看这局势,深知硬拼不是办法,也只好将他们传召回来一块儿往夏国去。

刚出了秦国,他们遇上了第一波敌袭。林媛混在皇帝身边,睁着眼睛盯了半日才认出来这波人是东桓部族。

都是些散兵游勇,皇帝挥挥手给碾过去。随后遇上的第二波、第三波……场面乱得一塌糊涂,蒙古各部族内讧太严重,甚至秦军隔老远刚准备冲锋,就发现山底下一大片的敌军自个儿打起来了。六月十五这天夜里,秦军刚攻下一座小镇,圣驾稍作歇息,结果竟有东桓部族的使者前来求见,说要与秦国结盟一同对抗蒙古太后。

拓跋弘满头黑线,那边珍妃当场揪着对方送过来的两个和亲贵女打作一团。

秦军继续往西平府的方向走。

西平府如今是楚将军在守——楚达开死后,他几个嫡子嫡女都没能出息起来,最寄予厚望的楚华裳早在宫里死得骨头都不剩。好在他兄弟那一房子承父业,大侄子楚世荣领了军功又受皇帝赏识。皇帝感念楚达开的功绩,想着他是死在西平府的城墙下头的,就干脆把西平府一块肥肉赏给楚世荣。

不过秦国和蒙古掐架严重,西平府被秦国得了,其东边、南边的几个大城和关口,要么是争议地,要么是蒙古人在守。

秦国这一遭就准备着将这些地方全收拢了。

六月二十八日,蒙古军大举来袭。

凡是人多势众的,自然是敬文太后党羽。拓跋弘不料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且是数十万的精兵,很是难应付。

彼时吴王他们还在匈奴那儿,匈奴和旧夏国都少说离得有千里远,又是在别国的地盘上跋涉,一路阻碍重重。估摸着他们想爬到圣驾这儿,没一个多月跑不了。拓跋弘本指望着他们过来应援壮势,可温庄那边来得太快,倒是指望不上了。

好在拓跋弘不是那种从没上过战场的富贵君,他二十岁就杀退过匈奴,行军谨慎,跟在圣驾周围的亲兵不能说拿下旧夏,至少能保个平安。

他如今四十了,不复当年意气风发,骨子里的血气却是不曾消弭的。他趁蒙古军初来,还未翻过祁连山山头,命令大军从北边绕行包围蒙古人。

这一仗秦军打得有底气,东边有援军,就算作战不利反被围城,撑个十天半月等援军都行。蒙古人那边就太倒霉,蒙古王城已爆发动乱,敬文太后哪会有援军派过来。这边和秦国打得水深火热,那一头竟还三不五时地被几个造了反的部落偷袭。

秦国皇帝脸皮又厚,不嫌弃地和东桓、闽越“两国”交换国书,还送了薛将军的嫡出妹妹嫁给东桓“可汗”做阏氏。那个可汗是他自封的,敬文太后气得跳脚,偏拓跋弘还一口一个可汗、阏氏地喊。

几方夹击之下,蒙古人三日下来就大败,往本国的方向逃。拓跋弘犹豫许久,领兵追了过去。

那一晚珍妃跪在书房前头劝谏,说皇上不该为个旧夏冒险。历来帝王御驾亲征,只要鼓舞士气的目的达到了就该回京城享福,真正征战四方、讨伐天下,那是臣子该干的事。拓跋弘还受过伤,早该回了。

拓跋弘不是听不进去。半晌他叹气道:“你是不知,大秦没了上官越……匈奴、蒙古强势悍勇,陈秀当年三十万人啊,全活埋了。”

他有自知之明,秦国虽号称强盛,却没强到一口吞三国的地步。想得到原本没有资格得到的,就需要付出更多。

从前是有个上官越,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战神”的威名是不可小觑的。孙武千百年来就出了一个,而那种智勇都超乎寻常的能征善战的将军,哪国出了就是武曲星下凡。

而此时秦军攻入旧夏、与蒙古军对峙,正是关键时机。若能一鼓作气将旧夏拿下来,荡平这地界里头的蒙古军,日后往东边打过去就能一举拿下蒙古。最后再攻匈奴,实在攻不下歇个几年再上,更是有底气。拓跋弘就不愿意在这时候走,他真怕他一撤走,这边又上演两年前陈秀的悲剧。

拓跋弘想得好,等这一仗胜了,他就要班师回京城。

蒙古人一路上被截杀追击,外有秦军彪悍,内有几个部落谋反偷袭,逃了几日竟折损大半。宗务冰川正值化雪,白湖那儿如今是“涨潮”,几个峡谷都被淹,蒙古人想躲进去都不行,想翻过冰川回国更是艰难,他们想回国就只能往北走,绕行冰川。秦军算到这一点,兵分三路堵截,使得蒙古人的绕行计划彻底失败。就这么着,硬生生地将他们堵在了宗务冰川山脚下。

七月初十,蒙古军背水一战,竟冲破包围,将秦军反逼进白湖边上。

到底是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又是悍勇的精兵,内忧外患之下还能有反击之力。拓跋弘不以为意,与左右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两军缠斗之时,忽而从西南方向升腾起一团黑烟,硫磺一般的浓烈气味刺鼻而来。

起初秦军还不曾注目,大家闻着味道怪异,只当是火把烧了草。昨儿夜里一场大战,两军都举着火把,战乱当中起火很正常。

唯有军需官急火火地跑到后头去查看粮草,见并不是粮车烧了,也轻松起来。

一直到前头的蒙古军再次逃窜开来,秦军追得累了,停下一瞧,有人指着西南方向道:“咦!怎地了,这群蛮子今日倒长胆子,跑出去几百米竟又折回来了……”又高喊道:“快禀告将军,列阵!蛮子们不怕死地往回打啦!”

几位将军同样发现敌军回头,盾阵一排一排地给顶上去了。然而还未等短兵相接,举目远眺的薛将军面色一变,惊道:“小心!你们看那些蛮子!他们好似不大对劲……”

前头的大批蒙古兵卒并不是士气高昂地、喊杀着扑过来的。他们丢盔弃甲,狼狈地一壁哭号一壁奔跑,跑在前头的人自然被秦军射成刺猬,跑在后头的人却也没有多幸运,他们没能跑出多少路就踉跄着倒在地上,有人吐血,有人昏迷。

“撤退!快!”薛将军高声下令:“对面有毒气,杀人不见血!咱们快退!”

战车上的拓跋弘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无比惊恐地发现,与秦军缠斗大半月都不曾缴械投降的悍勇的蒙古军,此时完全溃败,奔逃途中大半的兵卒倒地吐血而死。

那可是十几万的精兵!竟就这么败了!

好在秦军反应快,纵使眼前的骇人场景吓坏了大半的人,素日里的练兵此时也派上用场。薛将军拉弓射杀了几个无视军令、四处逃窜的兵卒,震慑三军,其余人不敢违抗,列阵往宗务冰川的北边撤退。

大军退得及时,且列阵整齐,众人行军不约片刻就绕过白湖,躲到了一处山丘之后。军医冒死上前查验一个丧命的蒙古军尸体,与皇帝禀道:“皇上,是瘴气。”

“瘴气?”薛将军疑道:“云南、蜀州等地气候湿热、森林丛生,容易产生瘴气。再就是夏国的红木林子,一到了七八月份,天干物燥又相当闷热,一旦林子着火,黑烟便是毒瘴气。咱们中原人不擅长对付瘴气,秦军此行,都是小心地避着红木林子的,这哪里又来……”

他说着声色戛然而止。他命令几个亲兵站上最高的峰顶往南边望去。

那浓烈的黑烟似地狱的烟雾缭绕,裹尽了天地,怎么也散不去。而那十几万蒙古军,因当时是往南边逃,与瘴气正面相对。回头时不光时机晚了,还受秦军威胁,进退不得。此时这十几万的人,能逃命出来的寥寥无几,竟是全军覆没在黑烟当中!

更有一众与蒙古人装束不同的异族,隐约瞧着是穿着宽大长衫,头上戴着一种形貌十分奇特的斗笠,其余就看不大清楚了。薛将军面色变了又变,恼怒地将弓弩掷在地上骂道:“是夏国人!”

此时好些人都登上山峰往南边瞧,也都瞧见了那诡异而骇人的场面。那些带着斗笠的人虽身处黑烟中,却行动自如,还在举着火把往地上烧什么东西。

“皇上,此地不宜久留啊!”有武将骇然与皇帝道:“咱们要快些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夏国人还在纵火,他们在地下埋了东西,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这火会烧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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