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并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他慢慢问诊。吴御医倒是和两位医女不同,他只简单地按了片刻,面上也不慌张,如实禀报道:“慧婕妤娘娘是心肺受损,牵连了五脏。娘娘平日里疲软无力、胃口不佳、胸闷头晕,这都是心肺损伤的症状。这病是箭伤落下来的病根,若是调理不好,长则三年短则数月……若是好好地调理,长寿也是有可能的。”

向来医者说这样的话都会避着病人,但吴御医是宫里出了名的直舌头,嫔妃们还偏喜欢他这不遮不掩的方式,找他问诊的人络绎不绝。吴御医因着这个性格还得罪过昌和贵妃,但都化险为夷,这些年下来反而深受主子们赏识,步步高升。

此时他一番话落地,那边拓跋弘也跟着把身旁茶盏果盘扫在了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唬得宫女内监们齐刷刷地跪下了。吴御医也跟着跪下,嘴上却丝毫不惧:“微臣的诊断就是如此,皇上可知‘讳疾忌医’?婕妤娘娘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若微臣不说出来只会更加严重,想要治好婕妤娘娘,就请皇上冷静对待。”

“你真的诊断无误么!”拓跋弘怒道:“怎么可能!婕妤她年纪轻轻地,即使受了伤也容易调养,你竟然说她只有几年甚至几个月的活头……荒唐!”

此时皇后上前扶住了拓跋弘的手臂,劝道:“皇上不要太焦心了。吴御医不是说,此病有调理的方法么?只要好好地养病,长寿也是有可能啊。请皇上听吴御医说完再做决断吧。”说着又安抚满脸苍白如纸、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的林媛道:“你也别害怕,你还年轻呢,你看当初静妃十九岁的时候得了那样重的病,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么。”

皇后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不免令人以为林媛也很有可能昏睡上五年。林媛并不答话,兀自抓紧着拓跋弘的衣衫。

“不论如何,朕要你治好婕妤!”拓跋弘将林媛拥得更紧了。

“微臣会给婕妤开药补身,但药石之效毕竟有限,这样的病症是以调理静养为主的……”吴御医一边思量着一边道:“若要保婕妤性命,日后在饮食和就寝上都要注意。秋冬不能吹风,夏日不能中暑,饮食宜清淡,且不可以吃太多甜食……”

吴御医滔滔不绝地列了一长串,宫女们都在旁边一一记下。最后吴御医还十分郑重地交代了一句:“最要紧的是不宜同房。”

皇后听着,面上隐隐显出一抹讥诮,随即消逝不见。她吩咐身边宫女道:“吴御医既然如此说,去传旨,将慧婕妤的绿头牌撤下吧。”

“皇后!”拓跋弘的脸色十分难看:“婕妤是朕最心爱者……”

“皇上若真的疼爱慧婕妤,就更不能由着性子来啊!”皇后说得语重心长:“是婕妤的性命重要还是旁的东西重要呢!现在这个样子,御医也没有办法呀……”

“皇后娘娘!”林媛猛地惊叫出声:“不,不行!嫔妾不能没有皇上,太后娘娘还说了要嫔妾给皇上生个孩子。嫔妾的身子没有大碍的,哪里会有吴御医说得那样严重!皇后娘娘,不要撤了嫔妾的绿头牌好不好?”

“姐姐,你冷静一点。”叶绣心上前握住了林媛的手:“吴御医和两位医女都是平日里为我安胎的,他们的医术我信得过。就算信不过两位医女,以吴御医的名望,也不可能误诊。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姐姐你千万要想开些……”

叶良媛话未说完,林媛的手却猛地抽了出来,恨声朝她道:“你不必惺惺作态!叶氏你从前就和我不睦,现在有幸怀了孩子,看我如今的样子你心里可是更得意了!吴御医和两个医女都是照看你的,莫不是他们受了你的指使,满口胡言欺骗圣上!”

“媛儿……”拓跋弘的眉头皱起来:“你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别迁怒到绣心身上。绣心她性格温顺,你们以前或许是有什么误会罢,她说这些也是为你好。”

“皇上,可是嫔妾不信他们的话!”林媛一双杏眼中溢满了泪水:“求皇上让梁大人过来诊断吧。”

“梁院判现在在长乐宫给母后瞧病,抽不开身的。”皇后缓缓地道,同时眼睛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冷笑。梁守昌虽然是皇帝的人,但此人能安然无恙地在院判的位子上坐二十余年,靠的无非是明哲保身。宫里头投毒陷害的事情多了去,御医们因受牵连而被问罪甚至斩首抄家的更不计其数,一个想活得长久的御医,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该掺和的事别掺和,不该说话的时候别说话。

说实话会得罪人,收了哪个娘娘的好处说谎话,同样有可能败露获罪。

今天的事儿,吴御医、王、孙两个医女都是萧皇后的人。梁守昌若是知道他们给林媛定下了这样的诊断,就应该想到这里头出了什么猫腻,他若是不蠢的话就应该在太后身边好好地呆着,而不是来长信宫里惹祸上身。

而根据萧皇后对梁守昌的了解,此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效忠于拓跋弘,因此他不会为任何嫔妃做事,也不会去害人。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懂得闭嘴,萧皇后曾经给两个怀了孕的采女灌药,拓跋弘请他来验尸,都被他装病躲过去了。

“母后今日一大早地劳累,怕是头晕犯了。”拓跋弘眉色深重:“如此就不好让他过来了。”

“不若再请别的御医来诊断?也好给婕妤一个交代。”皇后说着,又突地道:“哟,臣妾给忘了。今日荣国公府里的老太君病得急,宫里头大半的御医都去了荣国府,留下来的也就吴御医和去给太后看诊的梁院判,还有一些品阶低的医女……唉,真是不凑巧。”

荣国公就是军机处揆席杨大人的封爵,杨大人的母亲今年九十六岁了,在整个京城里都被当老祖宗供着,甚至太后和皇帝都敬重她。她年纪那样大,一说是急病,恐怕就真的不好了。拓跋弘自然不能在这种时候把御医叫回来。

“谁说请不来御医!”突然地,一个老迈且沉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众人回过头去,竟见不知何时,太后已经站在了内室的卷帘处。她身侧只有之云一人服侍,另有梁御医跟在其左侧两步远的地方。三人的身后,却是二十多个神色惊慌恐惧的宫女太监,那都是长信宫的下人。

太后看一眼面色惊愕的皇后,淡淡地道:“哀家嫌吵,就命长信宫的下人们不要通禀。”说着扫视一眼众人:“怎么,皇帝没有在赏冰雕么?”

萧皇后连忙上前扶了太后,讪讪道:“母后来得悄无声地,媳妇都没有去迎驾,实在失礼。母后一贯受不得寒气,怎地想起来到长信宫来看冰雕了呢……”

她觑着太后一张沉肃的脸色,心里既慌且恼。都说她身为皇后最擅长调教下人,不说那些为她办了许多大事的心腹们,就连寻常的使唤宫人都对她忠心耿耿。这些年下来,长信宫里还未有过背主的事。可到了太后跟前,这些素日里把她当做神明供奉的下人们,竟是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太后一声吩咐,就真无一人胆敢跟皇后回话。太后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从大宫门走到内室,皇后还丝毫不知晓。

拓跋弘也忙迎了上来,行了礼扶太后在软榻上坐下,一壁道:“母后来了也好,眼下儿子哪里有心情赏景,媛儿出了事,儿子很焦心呢。”

太后挥手道:“这些哀家都知道了。”一眼瞥向林媛,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吴御医和两个医女,问道:“你们细细地给哀家回禀,媛丫头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皇后听到这里,方才知道太后竟是特意为林媛而来的,脑仁顿时一突一突地发疼起来。她咬牙看向吴御医,又看一眼太后身旁跟着的梁院判,手里的帕子慢慢地揪紧了。

皇太后到底有多喜欢林媛!不过一介小小的妾室,竟也劳动得她老人家从长乐宫亲自赶过来!而且还有梁守昌……一旦他给林媛问诊,之前的功夫岂不是白做了。

其实,吴御医诋毁林媛本也不是萧皇后的主意。吴御医并几个医女都是萧皇后指派给叶良媛安胎的,同时也吩咐了叶氏,让她好生利用这些人。萧皇后一向擅长连消带打,叶良媛的身孕在她眼里就是个超级大彩蛋,除了日后产下皇子带来的巨大利益之外,眼前利益也不能放过,比如利用叶氏孕妇的身份去坑几个倒霉蛋。

上一次的巫蛊之事就是这么干的,叶氏一旦说身上哪儿疼哪儿不好,拓跋弘再一紧张,多少人就得跟着丧命。此时离叶氏生产还有六个月,萧皇后已经计划好了要利用这段时间压倒多少个看不顺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