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以伊始为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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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
同是愁肠,有人清宵漠漠,夜长如岁;有人彭山千里,青鸟难回。有人醉问三生,恨彻为何姻缘前定,惹半生多情伤悲。
若真有三生石,凤箫很想去看看,下一世,他与她是否仍都在册。那么他仍旧会去竹林吹箫等她,等一个蓦然回首。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居然觉得自己此刻比许若然还要懒了。他不想起身,不想动,觉得全身的骨架都被抽去了,但却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他笑了起来,叫道:“阎王判官,还不出来迎接,本王来报到了。”
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没好气的说:“阎王说你恶贯满盈,地府的十八层地狱都算便宜了你,要你再去人间受几回苦难再说。”
凤箫一愣,这声音好生熟悉,他心里冒出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爬起身来。这是……
“沈笑!”他惊讶地叫道。
“不是本少爷还有谁?”沈七少吊儿郎当地坐在屋内的桌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似乎忽然想起已经打定了主意没给他好脸色看,板着脸道,“你这次把人家骗的那么离谱,你还打算她轻易地原谅了你,好酒好菜的来伺候你不成?”。
凤箫脸色一变:“你们……”
“王爷,你遇人不淑,被你的心腹出卖了。”沈笑给他翻了个大白眼,一扬手,丢给他一样东西,凤箫接过——竟然是一幅画。他打开,看得出画卷曾被撕得粉碎,可是之后又被人耐心地拼贴在了新的画纸上,重新装裱过。
这不是……他瞳孔蓦然收缩,猛地瞪向沈笑。
沈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伸了个懒腰道:“不要看我,本少爷没那闲情去撕你的画。”
凤箫拿着画呆愣半晌,却忽然轻轻笑出声来:“那她一定是气坏了。”
沈笑叹气道:“你倒真是了解她。其实你可以不用起来,反正你见到她估计还是要被她毒死……或者用更残忍的方法折磨死也说不定。”说罢,沈笑“状似”同情地咂了咂嘴,语调浮夸地道:“你是不知道,那一天——”
那一日,许若然将喂了毒的玉箫给凤箫吹奏,自己转身离去。刚走到定园门口,却看见急忙赶过来的言若和桓因。许若然还未待奇怪,却被言若一把抓住,着急上火地道:“你杀了他没有?杀了他没有?”
许若然心情正糟,猛然间被她被问得一头雾水,皱眉道:“谁?”
言若急迫地说:“凤箫!”
听到凤箫这个名字,许若然心中抽痛,低声道:“对许若然而言,从今往后,这个人便是死了。”
言若听得迷糊,却又着急,竟然像少女似的一跺脚:“你话说清楚,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
许若然咬了咬牙,狠心道:“死了。”
这一句“死了”惊呆了在场的两个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桓因怒吼一声箭一般地冲进了定园,言若一声长叹,直摇头不语。
许若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觉仿佛事情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
她抓住言若的臂膀,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言若看着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半晌才苦笑道:“那是个傻孩子,把我们都骗了的傻孩子。”说罢她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一副卷轴交给许若然。
许若然接过,疑惑地看了言若一眼,慢慢地展开——
竹林幽碧,月影动摇。比飒飒潇湘更惹眼的却是倚竹的女子,云鬓斜坠,袅娜窈窕。最传神的是那一双眸子——淡淡的,带着寂寞和厌倦,又把从微凉从心底透出的清冽。
许若然蓦地一震,如遭雷霆。
这是她。
这是许若然。
熟宣的纸面,许若然认得。当日在京城王府,凤箫的书斋,他曾将那些名贵的纸张如草芥般丢弃,只为了描摹出心中最完美的那张图画。
她曾一度以为凤箫那是在奉皇命画许妃,却没想到许妃的图他年年都作,早已轻车熟路,何须一再废弃画稿?
许若然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想,但这猜想却又太荒唐,太可笑,简直比世间的一切妄言都荒诞不经。她茫茫然抬头,呆呆地问言若:“这是什么意思?”
言若悲痛道:“近日我忙于救辛家一事时,觉察到总是有一个人跟踪我,但那人只在暗中观察,直到今日,我发现他似乎有意将我引到定园,我怀疑有诈,断不肯再跟,这才把桓因逼了出来,告诉了我真相。”
许若然心底轰鸣更甚,更忍不住急急追问:“什么真相?”
言若点头叹息道:“凤箫这孩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桓因告诉我,他的主子从两年前你们在竹林里相见之后就早已知晓了你的真实身份。”
猜想落实,许若然的脸色“刷”一下褪尽了血色,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言若,倒退了两步,呆呆地、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他知道……知道我是闻如是,知道我根本与宝藏无关,知道……知道我就是给他下毒的人?”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言若同情地看着她:“他想让你记住他,爱过他,然后再以一种不能忘记的方法忘记他。”
许若然呆若木鸡,有好大一会儿不说不动。
他想让你记住他,爱过他,然后再以一种不能忘记的方法忘记他。
这才是真相!这才是那个赌约的最后的答案!
许若然此刻的震惊甚至比当日在辛府门前更甚。她心乱如麻,目光渐渐移动到画面上,茫然中,画右上角有一行题字印入眼帘:“我闻如是,便许之若然。”意思是,你既这样告诉我,我便如此相信。恍然间,许若然想起在王府,她被吴苌陷害的时候,他也曾淡淡看着她,告诉她:你说,我便信。
闻如是,许若然。真的,他真的早就知晓她的身份。
那一刻凤箫落寞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她想到了他被剑指着心口时,他笑着,用云淡风清的语气说:“本王愿赌服输。”
他输了?许若然忽然冷笑起来——不!他哪里会输!那个赌局的答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他要她爱他一场,然后……杀了他。
拿画的手隐隐颤抖起来,许若然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因紧咬而发出的“吱吱”声——那个自大的男人!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他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一切,自以为聪明地为她做出“最好的打算”!他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为什么偏偏就是没有想到,她如果真的爱上他了,她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许若然看着手上的画,悲恸、愤怒、委屈、凄凉一股脑地涌上,她双手一用力,将画卷狠狠撕成粉碎。
凤箫,你是天下第一的蠢蛋,我恨你,恨你,恨你!
……
“总而言之最后她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干脆就真当你死了算了。”沈笑说得太多太快,差点接不上气,连忙抓起桌上的茶猛灌一杯,才长长舒了口气,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宁王爷,天下果然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你的手心——你要她恨你,她现在果然恨你了。恭喜恭喜。”
凤箫听到最后,心中又急又痛,疾声问沈笑:“她在哪里?”
沈笑耸耸肩,满脸写着四个大字——“无可奉告”。
凤箫咬牙,一翻身就想下床,却差点跌倒在地。沈笑分明看见了,却仍旧悠哉游哉,连上前扶一把的意思都没有。
凤箫心急如焚,却实在又莫可奈何,这一刻真是恨透了自己,举手就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铺,连带着铺子上的画卷都震动了一下。
凤箫看到画卷,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慢慢露出一抹笑容:“七少,若然真是说此生再不要看见我了?”
沈笑似乎对他的问题颇为不满,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瞪眼道:“本少爷像是随便撒谎的人吗?”
凤箫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画卷,故意笑着说:“如此,多谢七少费心修补小王的拙作了。”
沈笑怔了一下,看到凤箫手边的画卷,明白凤箫已经想到修复画卷的人是谁了,不由懊丧起来:“噫,女人做事就是反反复复,撕都撕了,何必还要粘回去。”他又叹息道,“其实我不懂,你又为何一定要她杀了你?”
凤箫苦笑:“因为我自私。我明知道自己是害她一家惨死的仇人,却还是奢望她能爱上我。我知道这让她很痛苦,我也知道我的希冀根本是痴人说梦……”他黯然了半晌,方痴痴道,“可是痴人说梦又怎样呢?我只希望她有一个瞬间能爱上我,我也就满足了。”
沈笑心中触动,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能痴傻到这般田地,面上却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后来瞎子也看出若然已经对你有感情了,你又为何要演这么样的一出来?”
凤箫淡淡道:“我自己身上的毒,我有数。我怕是挨不了多久了,就算有若然的医术,最多能帮我撑十年,那么十年之后呢?她把最宝贵的十年时间给了我,十年之后我却弃她而去,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你和宋子君身上,你难道会自私地留在她身边?”他看着沈笑,仿佛已经看到了笃定的答案。
沈笑难得地正经了半刻钟,然后,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会。”
凤箫诧异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沈笑叹了口气:“所以说聪明人活的累,你总计算着十年以后的事情。对我而言,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我明天出门就被马车给撞死了,那我是不是该现在就安排好后事离开子君?”
他跳下桌子,走到凤箫身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若然有时候虽然凉薄了点儿,但她的话有时候反过来理解也不错——人生匆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到头来总是空。所以趁着没尘归尘土归土,多留下些回忆才好。”
凤箫被他的话所吸引,陷入了沉思。却听沈笑哈哈笑道:“这些事情,留着今后你与若然慢慢讨论吧。本少可还急着去找我家的那位君子,恕不奉陪,后会无期。”
“无”字说完,他人已在窗外,“期”字音落,却连声音都很远了。
凤箫急急大声问:“她在哪里?”
沈笑的笑声远远传来:“她说她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等你……”
一切开始的地方?
凤箫怔了一下。他与她此生纠缠如许,到底哪里算一切开始的地方?是皇宫禁苑的天泉高阁?是寂寥深远的三途幽谷?还是倾圮荒芜的闻家故地?
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忽然,一道轻柔的目光闪电般划过,却又如一支利箭,直射他的心房!
凤箫猛地一颤!
一瞬间昊宇洪荒,时光逆转。天地间只剩那幽幽一瞥阑珊清浅,穿过兵戈铁马的奔隆纷沓,越过软红香土的锦绣繁华,走过痴缠纠葛的情仇爱恨,擦过奈何无情的荏苒流华,从从容容,款款而来!
凤箫汗透青衫,顷刻间如经历了轮回数度,百世沧桑。
他呆愣半晌,突然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走到窗前,竹林在星辉下清影动摇。凤箫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释然明亮如抛开了浮世所有的枷锁。
他会去找她,在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与她,开始的地方。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