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离开后,许若然因着言若的事情有些心神不定,因此没与凤箫说上几句话便也离开了。

凤箫此后却依旧日日闷在书房里,许若然的心绪便愈发的不稳起来。凤箫在书房中做的事与言若有关吗?与她的身份有关吗?言若又究竟是什么人呢?

无论许若然是期待还是忐忑,她、凤箫与言若三人见面的日子,最终还是来了。

且不论是昔日后妃还是南派玉师,“言若”本身就是个迷一样的人物。人们只传言她是天一阁的主人,传言她美貌无双,传言她曾经有着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但实际上,真正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此次若非辛佑安在临回京城前帮忙,凤箫和许若然要见她,怕也是要大费一番周章。

由于言若并不喜欢繁文缛节,便约了几人在天一阁的雅间小聚,言若仍是烹茶相待。

许若然第一次见言若的时候就曾赞叹过她的气质,然而当时却断然没有想到她竟然可能是许妃。其实在许若然年幼的时候,她曾经见过许妃一面,但十年过去了,她又如何能记得清楚当年许妃的样貌?就算记得,岁月不饶人,风刀霜剑也早已能将一个人的轮廓和情怀消磨剥蚀了。

虽是如此,这次见面许若然终究还是忍不住,目光总是不经意就扫过了言若的眉眼间。

言若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无知无觉,淡淡一笑:“我老了,脸上也开始长出皱纹了,总不如你们这些小姑娘好看些。”

凤箫对许若然笑了笑,冲言若道:“内子失礼。只是前辈像极了我们的一位故人,她是一时好奇才会冒犯,请前辈见谅。”他知道无论言若身份如何,她都不会愿意听到自己用在朝中的一套称谓,所以干脆改了江湖人的礼节。

言若淡淡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即便是千里之外完全不相干的两人,也有可能会有相像之处,这又何怪之有。”

凤箫“哦?”了一声,仿佛很感兴趣地:“前辈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们的故人与您相像,而非我们本就与您有旧呢?”

言若仍旧不甚在意道:“我虽然老了,却还不至于糊涂。言若与公子是第一次见面,与这位姑娘是第二次见面,这一点,言若还是记得清楚的。”

凤箫看了她片刻,笑了笑,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是啊,言若前辈与我是第一次见面。”正在许若然奇怪凤箫为何突然就这么轻易放过此节,却见凤箫忽然板起脸,直视着言若的眼睛,沉声道:“可是许妃呢?”

许若然不由也暗自紧张起来,观察着言若的表情,希望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可是言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一般,仍旧如一朵素净而雍容的白牡丹,淡淡道:“据说这位姑娘姓许,又是你的王妃,你要找许妃,不是就在身边么?”

凤箫步步紧逼:“我要找的,却是十年前天泉悬案里的许妃。许贵妃。”

言若终于叹了口气:“贵妃也好,王妃也罢,你总归该去皇宫里找,天一阁里,怕是没有这等尊贵人的。”

凤箫逼视她半晌,终于也叹了口气:“你看见若然也在这里,就该明白,我并没有一定要带你回去的意思。你当年费尽了心机离开皇宫,恐怕便绝了再回去的念头。便是我要带你回去,若然这个做女儿的也断然不会的,我今日来,无非是想给你们母女一次再见面的机会而已。”说罢看向许若然,许若然此刻正惴惴不安,不知道言若会做何反应。

言若听到“女儿”两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却如昙花一现般一闪而逝。凤箫和许若然却是断然不会放过这一丝细节的。凤箫心中有了底,许若然却有些失了分寸,想着一会儿若是言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该随机应变暗示言若不要揭穿自己并不是当年的小帝姬,还是坦诚地与凤箫说清楚事情的始末。

她偷眼瞧了瞧凤箫,而凤箫正看着言若,目光中尽是诚恳。许若然不禁心头一酸,知道他直到此刻仍旧是为自己着想,一时昔日竹林里的相遇,王府中他的执着,前尘种种,不设防地涌上心头——他虽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但那种天生的胸有成竹和皇家气度总让人误以为他是完全不必担心的。但许若然却知道,这个好似能在谈笑间解决一切难题的人已经羸弱如风中游丝,随时都可能断碎消逝。

她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唇,多日压抑着的绝望一下爆发,如潮水般没顶而至——不,不能说,现在还不到时机……目前普天之下能控制凤箫病情的除了自己不做第二人想。如果凤箫知道了真相一怒之下再不与自己见面,那么他的身体怎么办?尘缘相误侵蚀了他十年,即便有璇玑瑶草等几样珍贵药材相助,让他目前看似没有大碍,可是之前每两个月呕血一次的固疾,在被楚山高伤了一掌后近段时间已有频繁发作的趋势,她必须严密观察,以备不测。如果言若果真是许妃,她也当想办法问清楚关于宝藏的事情,找到“解千愁”,治好凤箫身上的毒……然后,她可以告诉他真相。到时候他恨她也好,杀了她也好,她都再没有怨言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凄然地叹了口气,正欲对言若说些什么,却忽然愣住了。

她看到言若端起了茶杯。

茶没有特别,茶杯也没有特别,但是言若端起茶杯时,袖口下滑,露出了一只镯子。

镯子是金制,花纹华美,最惹人注意的却是上面镶嵌的一快玉雕。作蝶戏牡丹花样,繁复精致,栩栩如生,光许若然这样轻轻一瞥,便已被这玉饰的美丽而震惊。她转眼望凤箫,却见凤箫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有些不敢确定的问:“这块玉……”

言若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镯子,笑了笑:“这块玉名为‘天香’。”

凤箫沉吟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香是大师天工璇中年时的作品。后来被他送人,但天工璇最后尽集自己毕生的作品,在玉室销毁,只留下了三块,这块玉应该也已经早就不存于世了。”

言若点了点头:“你说得没有错。”

许若然不解道:“可是这块玉……”

言若轻轻叹了口气:“辛佑安跟我说你们想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被天下第一聪明人盯上,我的身份怕是瞒不住的。”

许若然呆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是地善姬?”

言若淡笑着点了点头:“我本以为你们原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却不知你们似乎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

她转眼向凤箫:“天泉悬案我也有所耳闻,但当日惹得龙颜大怒的许妃竟然没有死,我却万万没有想到。”

凤箫的神色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他慢慢呷了口茶,没有说话。

许若然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情况的转变,待慢慢回过神来,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希望来:“你是地善姬,那么天工璇在哪里?”

言若道:“我在姑苏,他自然也在姑苏。”

许若然没想到竟然竟然这样就得到了天工璇的下落,而且他此刻竟然说不定就近在咫尺,心中的阴霾如风荡层云,退散开去,晶莹的阳光渐渐播开,不由追问:“那么他……”

言若叹道:“后面的话,你不必问,我也不必说了。”

许若然刚刚还觉得看到了希望,被言若这样一说,难免有些着急:“为什么?”

言若看着她道:“我知道,你们想找他,是想问他那第三块玉在哪里,那个宝藏在哪里,是也不是?”

许若然也不否认:“是,但是我们要那宝藏却不是贪图荣华富贵,我们是为了救人。难道……”她有些迟疑地地问,“难道那里面,并没有解千愁?”

问题问出后,她却第一个后悔起自己的提问来。这是他们好不容易寻到的希望,若是言若的答案是否定的,凤箫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言若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救人……的确,那宝藏是可以救人。说不定还可以救天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的。若你们本身有缘,无须刻意追寻,你们也能得到它,若无缘,便是穷其一生又怎样呢?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东西身上,不如做点别的有用的事情为好。”

许若然不甘心,还待再问,凤箫却轻轻拉了一把她的袖子,起身冲言若笑道:“我们也叨扰了前辈不少时间了,今日便先告辞了。”

许若然先前已下定决心要医好凤箫,听到言若说宝藏中的确有可以救人的东西,又知道言若的确有天工璇和宝藏的线索,答案近在咫尺,要就如此放弃,让她怎能甘心:“前辈……”

言若却似已听不见她的声音,对凤箫点点头道:“也好。那便不送了。”说罢便转过身不再说话。

许若然还待再说,那头凤箫却也唤道:“若然。”摆出一副要离开的姿态。

离开?此刻走出这间屋子,要得知天工璇的线索不知又在何年何月,凤箫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许若然情急之下,竟然做出了一个她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她冲言若跪了下去。

在三途谷的时候,无数求医的人向她跪过。

在王府的时候,吴苌向她跪过。

她不是没有触动,但在她看来,下跪终究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若一个生命要消失了,你挽留不住,你只有平淡地接受遗憾。

若一段感情要消失了,你挽留不住,你仍旧只有平淡地接受遗憾。

因为感情,甚至是生命,说到底,都是“自己”以外的东西。而自己以外的东西——抓不住。

既然如此,又为何为了抓不住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尊严?

凤箫知道她,了解她,在王府的时候,她就曾告诉过他于她而言,这世上的人或者情都如月光,不堪盈手。因此在看到许若然此刻的举动的时候,不由大大愣住了。

出乎意料,百味陈杂。

他甚至忘记去扶她起来。

言若似乎也为她的行为感到意外,想将她拉起来,手伸出一半,却最终缓缓收了回去。

言若痛惜地看了眼许若然,叹息着离开房间:“天下从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何苦呢。”

许若然凄然一笑。

何苦呢。

这个问题她问过凤箫。凤箫说不知道。

如今别人问她,她也不知道。

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