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火炉烧得正旺,人声鼎沸,葱岭南北的胡商汇集一堂,三三两两坐在毡毯上,操着不同语言大声攀谈。

“文昭公主!”

瑶英心里一紧,心脏狂跳,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不露出,镇定地循声望去。

一伙戴尖顶锦边帽、穿翻领锦袍的王庭商人围坐在火炉旁,捧着盘子,一边抓食盘中的烤羊肉,一边讨论着什么,个个红光满面,脸上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瑶英马上意识到厅堂里的王庭商人正好在议论自己,所以才会大声喊出她的封号,心里舒了口气,稳住心神。

她找伙计要了一盘烤肉,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盘腿坐下,抓起羊肉,侧耳细听众人在说什么。

刚刚大笑的那个王庭商人高声问旁人:“最近又来了一位公主?”

另一个商人答道:“可不是!这次来的是北戎公主。”

人群一片诧异的声音。

众人议论纷纷:“北戎公主也信佛吗?他们不是信什么狼神,自称是神狼的后代的吗?”

一人冷哼一声,为众人的见识短浅翻了个白眼,成功吸引众人的注意后,不无得意地道:“我常常和北戎人打交道,这些年北戎牙庭的很多贵妇人都改信佛陀了,连瓦罕可汗的婶母也学着做布施。北戎流传一道传说,佛子乃阿难陀转世,佛法高深,法力无边,生来守护王庭、能震慑一切邪祟,护佑王庭安定,无人能敌!谁敢攻打佛子守卫的王庭,谁就会遭到诅咒。北戎很多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瓦罕可汗出征的时候,连他们的祭司都劝可汗不要和佛子为敌。北戎公主信佛,有什么奇怪的?”

众人恍然大悟,这些年北戎几次攻打王庭,只要佛子御驾亲征,北戎必定战败,北戎人心惊胆寒,改而信佛,倒也不稀奇。

难怪每次可汗战败后,北戎就人心动荡,可汗也吓得不轻,都是惧于佛子的威名啊!

众人感叹了一阵,问:“你们有没有见过北戎公主?是她美,还是那位由天竺勇士护送到圣城的天竺公主更美?”

一人激动地道:“我在毗罗摩罗见过天竺的曼达公主,曼达公主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明艳如天山上的美人花,比北戎公主美!”

其他人纷纷附和,毗罗摩罗是天竺无数小国中其中一个国度的王都,商人们曾在那里和天竺商人交易香料,曼达公主是当地出了名的大美人,经常骑着大象去河畔玩耍,很多人见过她。

论起曼达公主和北戎公主的美貌,众人你一句我一言,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争吵中,一人拍了拍手,笑道:“那和文昭公主比呢?”

厅堂霎时安静下来,只余毕剥毕剥的燃烧声。

瑶英眼皮一跳,差点被呛着。

寂静中,有人小声打破沉默:“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我觉得文昭公主更美。”

先前为曼达公主说话的商人不服气,反驳道:“文昭公主是汉女,再美也不如天竺公主!”

眼看两方争执不下,有人哈哈大笑,出面做和事老:“你们说了都不算,佛子看谁美,谁才是真正的神女。”

众人停下争吵,面面相看,摇头失笑。

角落里的瑶英一时无语,心里纳闷:这些商人为什么要比较几位公主的美貌?还有,各国来王庭为佛子庆贺生辰,为什么都要送一位公主过来?

从商人们议论此事的语气来看,那些公主绝不仅仅只是来王庭礼佛的。

厅堂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商人们换了个话题,讨论起昙摩罗伽的生辰。

“佛子还在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王寺宣讲,我家中母亲已经盼了一个多月。”

“听佛寺的僧人说,佛子每次闭关少则半个月,多则三个月,应该快了。”

“下个月就是佛子的生辰,佛子肯定会开坛讲法。”

……

讨论着,讨论着,话题突然又扯回瑶英身上:“佛子闭关,文昭公主也许久不曾露面了。”

“听说文昭公主痴恋佛子,佛子闭关以后,她每天虔诚诵经,守着佛子,不吃不喝,一步也没踏出大殿,整个人快瘦成皮包骨头了。”

一人惊叹道:“那岂不是有损公主的美貌?”

“公主不这么做,怎么能打动佛子呢?”

……

瑶英低头看看盘里的烤羊肉,嘴角轻轻抽了抽:每天不吃不喝,不仅仅有损美貌,会饿死人的。

商人们陆陆续续吃完早饭,起身去市坊交易货物。

瑶英放下盘子,缓步上楼,眉头轻蹙。

商人交谈用的是各种方言,她只能听懂一部分,不过连蒙带猜,加上刚才和伙计打听了几句,大概能拼凑得出她离开的这段日子王庭发生了什么事。

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她和他的流言经由各地商人口口相传,传到了疏勒一带。

恰逢昙摩罗伽生辰,各国派出的使团出发不久,赶紧又送出他们的公主,理由是诸位公主仰慕佛子风采,前来王庭参拜舍利,为臣民祈福。

那位天竺的曼达公主此前正随父亲出使疏勒,她的父亲得知瑶英入住佛寺,赶紧送上国书,派人把曼达公主送至王庭,请求佛子代他照顾。

还有龟兹公主、于阗公主、部落公主……

王庭商人提起所有公主时语气暧昧,特意把她们和瑶英作比较。

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公主都是冲着昙摩罗伽来的。

瑶英脚步沉重,头皮发麻。

王庭富饶,昙摩罗伽是王庭君主,数次打败瓦罕可汗,将势不可挡的北戎抵挡在北道之外,葱岭南北的各个小国得以喘息,假如他不是僧人,各国都会迫不及待和他联姻,因为他是僧人,各国才没有提起联姻之事。

现在他破格庇护她,这些小国都蠢蠢欲动了。

瑶英可以想象得出回到王庭以后般若会怎么跳着脚数落她:看看,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你玷污了我们的王!

昙摩罗伽肯定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可这些事情因她而起,她不能装作不知道。

起因是她,也得由她来想办法应付。

瑶英心计飞转。

她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些麻烦,最好能一劳永逸地断绝所有人的念头,还不会妨害昙摩罗伽的名声。

第94章双身佛

这天昙摩罗伽又发作了两次,虽然不像之前在山上时那么痛苦,意识也清醒,身体却明显虚弱了很多。

瑶英怕他出事,不敢离开太久,除了几次下楼,其他时间一直守在他身边。这次她不敢再瞌睡,一整夜坐在昙摩罗伽对面,一边思考怎么尽快顺利地赶回圣城,一边盘算回圣城以后的事,看他眉心泛红,立刻轻声唤醒他。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看着她,眸光冰冷。

瑶英扑上前,喂他服下丸药。

想到他这些年都是如此硬生生熬过来的,以后还会继续这样,她忧心忡忡。

昙摩罗伽平静地背过身,擦去唇边血迹,一副淡然模样,看一眼落在帐前的天光,作势要起身。

瑶英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在高昌的时候,将军对我说过,先养好病,再去想盟约的事,怎么轮到将军自己,就贪小失大呢?正事要紧,将军的身体也不容轻忽。”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无事。”

最难熬的那一夜已经过去了。

瑶英眉头轻蹙:“将军明明有事,我虽然不懂武艺,这点还是能看得出来。”

昙摩罗伽浓眉微拧,目光落到她脸上,她这几天不分白天黑夜守着他,眼圈的青黑始终没有淡去。

瑶英凝眸和罗伽对视,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我知道将军必须赶回圣城,可是你也不能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现在将军是病人,病人要听话,不能逞强。”

说完,按着昙摩罗伽坐下。

她力气不大,昙摩罗伽只需要轻轻挥一下胳膊就能甩开她,手臂刚绷直,对上她关切的视线,又放下了。

他没说话,坐回原位。

“我昨天从商队那里打听到一些事情,想到一个能顺利混进圣城的办法,正要和将军商量。”

瑶英捧出一只黑漆镶嵌螺钿宝匣,打开盖子,屋中顿时一片金光闪耀,宝气浮动。

匣子里是一尊密集金刚莲花鎏金铜像,一共分四层,每一层为盛开的莲花,八尊佛像手持长枪、金刚杵,结跏趺坐于莲台,层层雕琢繁复,精美绝伦。

“这是献给佛子的生辰礼,我从一个天竺商人那里买的。”

瑶英轻声说。

昙摩罗伽垂眸,扫一眼匣子里的莲花鎏金铜像,怔住了。

瑶英没察觉到他一瞬间的错愕,接着道:“现在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去圣城参拜佛子,我们可以混进去,和他们一起进城。我打听过了,这些人人数众多,又是成群结队去参拜佛子的,每年对他们的盘查最为宽松。”

她昨天没有闲着,借口说自己敬仰佛子,想要买些宝物进献,和来自不同地方的商队攀谈套话。

商人们告诉她城中各处哨卡盘查依旧严格,而且和圣城越近的城镇越严格。

摄政王现在仍然重伤在身,她不想他冒险奔波,想来想去,觉得不如混进参拜队伍进城,这样不仅能躲避盘查,还能顺理成章地接近王寺。

“将军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瑶英睁大眸子,认真地征询昙摩罗伽的意见。

昙摩罗伽正低头看她。

四目相接,他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审视。

瑶英不明所以,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乌眸漆亮。

她看着他的目光灵动澄澈,恍如朝露,没有一丝试探之意。

“将军?”瑶英轻轻地唤了一声。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道:“这尊铜像不合适。”

瑶英一愣,拿起鎏金铜像细看:“这尊金刚像有什么不妥吗?”

这尊金刚像不仅华美精巧,还别具匠心,据说只有天竺工匠才能雕琢出这种样式。昨日天竺商人拿出这尊铜像的时候,厅堂里的商人叹为观止,抢着出价,要不是因为她从般若那里学会几句蹩脚的梵语,而且先和天竺商人谈妥了,早被其他人抢走了。

她还以为这尊铜像很珍贵,看这金光闪闪、尽善尽美的工艺,不是和王庭行像节时法坛上的佛像很像吗?

昙摩罗伽顿了一下,道,“一卷经文就够了,不必奢华。”

瑶英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错事,因为面对的人是摄政王,倒也没觉得难为情,笑了笑:“多谢将军,我受教了。”

言罢,立马抱着匣子站起身,蒙上面纱,噔噔蹬蹬跑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口。不一会儿脚步声折回,她站在门边低头套靴子,往房里探进半个身子。

“我去去就回,将军好好休息。”

半个时辰后,瑶英抱着几本金灿灿的经书回来,经书是以皮纸绘制的,绘有图案,精美鲜丽。

“我把铜像转手卖了。”她盘腿坐下,拍拍经书,“这些经书献给佛子,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