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蹙眉,看了亲兵一眼,叫来所有亲兵,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她神色有些严厉,谢冲、谢鹏几人不敢玩笑,个个垂手侍立。

瑶英一字字道:“沙州、瓜州都属河西之地,当地百姓不论胡汉,皆是大魏子民,你们记住了没有?”

众人沉声应是。

瑶英这才吩咐刚才问话的亲兵:“既是沙州人,又求了过来,能收留的就想办法收留。”

又道:“如果有不规矩的人,决不能姑息,立刻驱逐出去。我们只有先救己,才能救人,让老齐谨慎些,千万别惹出乱子。”

亲兵应喏。

一连忙乱了几天,瑶英估摸着阿史那毕娑快回来了,开始为去高昌做准备,之前昙摩罗伽说过会让毕娑陪同她出使高昌。

这期间,她坚持每天早上出现在早课上,虽然听不懂宣讲,依旧能老老实实坐上半个时辰,跟着僧人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帮了她,她不能辜负他的苦心。

僧人们和瑶英语言不通,见她态度虔诚恭敬,而且如此年轻美貌,竟能洗去铅华,不施脂粉,日日天不亮就起身做功课,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和善了很多。

不过依旧没人敢和瑶英搭话,她经过的地方,所有僧人立刻挪开视线,不敢多看她,有的闭目念诵经文,有的禅定,还有的掉头躲开。

般若气急败坏:很显然,这些僧人定力不够,为瑶英的美貌心笙摇动,所以才会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来躲避!

他偷偷和缘觉抱怨:“文昭公主每次经过前殿的时候,那帮小沙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这么下去该怎么办?”

缘觉笑了笑:“公主只是在早课的时候来殿中诵经,其他辰光从不在寺中走动,既没有故意引诱谁,也没有花枝招展到处乱晃。城中王公贵妇也时常来前殿听众位禅师讲经,个个浓妆艳抹,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金玉一串摞一串,生怕被别人比过去,还得带着四五个伺候的侍女,那么多女子前来听讲经,你怎么只针对文昭公主?”

般若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气得一跺脚:“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比她们都美!”

缘觉又好笑又觉得无奈,“公主的美丽是恩赐,不是罪孽。这也是佛陀对小沙弥他们的考验,如果他们能通过考验,说明他们心虔,如果他们天天魂牵梦绕,那说明他们的虔心还不够,正好磨砺他们。”

他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地道,“对王来说,也是如此。”

般若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只得罢了。

瑶英不知道缘觉真的把她当成佛陀对昙摩罗伽的考验,每天规规矩矩上早课。

通常她都是独来独往,这日却有几个僧人在讲经结束后拦住她,张口就是一大串梵语。

她没听懂,一脸莫名其妙。

僧人又是一串她听不懂的胡语,旁边另一个僧人不满,拉着僧人激烈地辩论起来,两人越吵越激动,旁边几个僧人参与进来,很快引来寺主的注意。

“怎么回事?”

寺主赶过来调停。

争吵的僧人并没有压低声音,反而越吵声音越高,还用手拉扯对方,拍对方的肩膀,争得面红耳赤。

寺主大怒,不过当他听明白几人在争吵什么之后,并没有呵斥他们,而是皱了皱眉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师尊来做出决断。”

瑶英还没听清僧人在争论什么,就和争吵的僧人一起被寺主送到昙摩罗伽的禅房去了。

院中沙枣树银白色的花朵已经快落尽了,满地花瓣。

昙摩罗伽在处理公务,一身袒肩袈裟,蜜色肩膀柔润亮泽。

寺主先恭敬地行礼,向近卫通禀,等缘觉示意他进去,立刻带着几个僧人进禅房回禀事情的经过。

昙摩罗伽听完他的禀报,抬眸,看向站在门前的瑶英。

瑶英会意,走了进去。

昙摩罗伽吩咐缘觉:“取纸笔。”

缘觉搬来一张小案几,拿来纸笔,放在昙摩罗伽右侧。

昙摩罗伽问瑶英:“公主可否默写出前些时曾背诵过的《心经》?”

他看着她,眸子像蓄了一泓碧水,清冷又温和。

虽然没有刻意安抚的意思,却能让人立刻心平气和。

瑶英定定神,点了点头,走到小案几前,盘腿坐下,提笔开始默写。

屋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划过纸张的窸窸窣窣声。

不一会儿,瑶英默写完了,递给缘觉,缘觉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昙摩罗伽一目十行,先扫视一遍,然后又从头看起,这回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放下纸张。

“公主可有《心经》的梵语本?”

瑶英摇摇头,佛经典籍的原始版本大多是梵语,然后有不同译本,她的嫁妆里有很多梵语版本的佛典,但是没有《心经》的梵语版。

几个僧人听到这里,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一人神情颇为激动。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僧人脸上通红,停下争论,低下了头。

昙摩罗伽让缘觉取来纸张,提笔,对照着瑶英刚刚默写的汉文,开始书写。

瑶英有些好奇,视线落在他笔下,发现他在写梵语,她看不懂。

他这是在直接翻译她背诵的内容吗?

她看了一会儿,还没看明白,昙摩罗伽忽然抬起头,视线和她的对上。

瑶英一怔,朝他笑了笑,眉眼微弯,双眸乌黑发亮。

像枝头的花,开得灿烂明艳,满是青春骄气,眼神充满信赖。

现在不计较他吃肉么?

昙摩罗伽垂眸,指着纸上的一句话,轻声询问瑶英默写的一句话。

瑶英回过神,低声回答。

昙摩罗伽嗯一声,提笔修改之前写下的字,不一会儿接着问,瑶英认真地答了。

他们说的是汉语,戍守的近卫和僧人都听不懂,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观察他们的神情。

瑶英坐在昙摩罗伽身边,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她看一眼那几个神色紧绷、翘首以盼的僧人,老老实实地道:“法师,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经义,法师要不要再找几个人问问?”

昙摩罗伽眉眼低垂,道:“无事,公主只需要复述原文就行了。”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翻译完,另拿了一张纸誊抄,然后递给缘觉。

缘觉把纸交给几个等待的僧人,僧人们争相传看,又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最后朝昙摩罗伽敬礼,看样子是在等他评断。

昙摩罗伽说了几句话。

几个僧人愣了半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的一脸顿悟,有的还有些茫然,半晌后,众人朝昙摩罗伽双手合十,退了出去。

留下瑶英一个人茫然地坐在案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昙摩罗伽,用汉文小声问:“法师,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他们为什么因为《心经》争吵?”

昙摩罗伽微微摇头,示意无事,道:“他们没看过《心经》的梵语本,遍寻典籍也没找到记载,怀疑这是部伪经,所以争吵,与公主无干。”

瑶英一脸讶异,想了想,果断地道:“那我以后不背了。”

佛教宗派林立,西域这边的佛法教义受天竺影响更深,又和本地风俗传统融合,掺杂了很多她不懂的东西,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意之举冒犯其他人。

昙摩罗伽低头看瑶英刚刚默写的心经,道:“公主不必介意,《心经》正伪与否,不在他们的承认,也不在有无梵文原本,在经文中的佛理。自佛陀灭度后,千余年来,各宗各派阐释经义,撰写的佛经典籍浩如烟海,他们没见过的都是伪经吗?”

瑶英恍然大悟,刚才那些僧人因为心经的来源各执一词,请昙摩罗伽评断,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难怪那些僧人都被说服了。

第59章计划有变

佛寺僧人关于《心经》是否是伪经的争论没有影响到瑶英,不过她感觉仍有僧人私底下议论此事,只是不敢再当众争吵。

般若和缘觉也被牵扯了进去,瑶英好几次撞见两人气鼓鼓的,像是和其他人起了争执。

她是个外人,不好探问寺中寺务,回到院子就埋头忙自己的事。

老齐按照她的吩咐收留前来求助的胡女,改种从胡商康大那里买来的奇石蜜食和马乳,不过康大说他没有黑珍珠的葡萄种,因为这种葡萄味酸,略有苦味,颗粒小,是被舍弃的品种,在西域不多见。

瑶英让谢鹏给老齐传话,要他想办法托胡商去高昌一带寻找黑珍珠,这种品种的葡萄成熟时确实不如其他葡萄甜美饱满,却很适合用来酿酒。

天气越来越炎热,瓜果丰收,瑶英和亲兵每天能吃到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在中原只有皇家宫宴上才能看到的胡瓜在这里比比皆是,谢冲天天抱着吃,闹了好几天的肚子。

这天,阿史那毕娑的亲兵骑快马回来报信,毕娑要耽搁几天才能回来,海都阿陵太狡猾了,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甘心就这么回来。

缘觉告诉瑶英,天气太热,现在不是赶路的好时节,等毕娑回来的时候正好天气转凉,那时候出使高昌,路上不必受太多罪。

瑶英估算了一下日子,在行囊里多加了几件厚皮袄。白天虽然酷热,但是不像荆南那样闷热潮湿,只要躲到屋中或是树荫下就很凉爽,夜里则是真的寒凉,酷暑天她夜里入睡也要盖毛毯。

现在她身边只有亲兵,这帮大男人大大咧咧,谢青又不是侍女,她得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把贴身用的东西准备好,免得出行的路上出岔子。

一连忙了几天,瑶英想起一件事,这天上完早课后,打听到缘觉在主殿,过来寻他。

近卫知道她的身份,指引她往里走,到了地方,矮墙后传来一片吵嚷声。

瑶英探头往里看。

般若立在庭院当中,正和几个僧人争吵,头顶日头毒辣,晃得人眼晕,几人站在烈日中,争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唾沫横飞,时不时还互相拉扯推搡对方。

瑶英避到长廊里,踮脚张望。

第一次看到寺中僧人争吵的时候她很诧异,因为在中原,僧人一般不会因为辩论如此激动粗鲁,在王庭就不一样了,僧人争辩起来非常强势,不仅能言语嘲笑奚落对方,撕扯推拉也是允许的。

般若一张嘴难敌四口,吵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按规矩应该认输,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急得眼睛都红了。

长廊另一头脚步蹬蹬踏响,缘觉走了过来,看到院中情景,轻声呵斥般若,要他认输。

般若闷不做声。

尴尬的僵持中,瑶英咳嗽了两声,缓步踱出阴凉的长廊,含笑看向众人:“暑热难耐,难得清凉。”

清凉二字大有深意,几名僧人怔了怔,朝她双手合十,径自走了。

般若瞪着几名僧人的背影,一脸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