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陇已经被北戎占领,所有部落都被迫臣服,男人被杀,女人成为奴隶。

塔丽压低声音说:“公主,奴听他们说,北戎可汗在西域攻打王庭,吃了败仗,召阿陵王子回去,阿陵王子这是要带我们回西域。”

瑶英轻轻叹了口气。

不久前,她和塔丽说起流沙河,说起塔丽的故国,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那个遥远的域外之地。

原来荒凉的叶鲁部并不算远离故土,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是真正的遥远。

当晚,瑶英被带到海都阿陵的帐篷里。

“七公主怎么会看出我的身份?”

这个在狼群中长大的男人身体壮实,站在长案边,犹如一座雄壮的山,手里拿了一把刀,正在慢条斯理地剖开一只还未死透的野鹿。

血腥味扑鼻而来。

瑶英站在长案前,淡淡地道:“我听兄长提起过北戎王子。”

“喔?”海都阿陵头也不抬,长刀利落地剥下野鹿的皮,“我确实和李仲虔交过手,他很英勇。”

他话锋一转,“不过李仲虔深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镇守凉州的人是你们的太子,据我所知,你和太子之间有仇,如果不是东宫设计,你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

海都阿陵抬起头,浅黄色眸子在烛火中犹如一对晶莹的琉璃。

“你的父亲拿你交换叶鲁哈珠的忠诚,太子让你代替他心爱的女人出嫁,大臣在你兄长受伤的时候见死不救,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通风报信?”

瑶英仍是淡淡地道:“因为我是大魏人。”

海都阿陵扬眉:“我能为七公主复仇,等我杀了太子,可以扶持李仲虔登基。”

瑶英冷笑:“不劳王子操心。”

代嫁之后的种种是她和李德、李玄贞之间的恩怨情仇,等她脱身以后,自会和李德父子理清纠葛。

她绝不会和海都阿陵这种狼子野心之徒合作。

海都阿陵背信弃义,冷血残暴,小的时候杀死喂养他长大的母狼,只为了用狼皮获取被部落收留的资格。瓦罕可汗待他视如己出,让弟弟收养他,给了他贵族的出身,他却嫌义父懦弱无用。现在他仍然和瓦罕亲如父子,但将来他会手刃瓦罕,屠杀瓦罕的儿子孙子,杀死所有瓦罕的继承人,然后成为北戎新的首领。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帮她复仇?

她若答应了,不止大魏江山,整个中原最后都将落到海都阿陵手中,她和阿兄也会被海都阿陵无情杀死。

海都阿陵大笑:“七公主不信我的诚意吗?”

瑶英直视着海都阿陵:“如果王子说的帮我复仇是踏着数万万无辜百姓的尸骨来达成的,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海都阿陵缓缓剖开野鹿的肚子,“叶鲁哈珠只瞧了你一眼,就魂牵梦绕要娶你……七公主,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原本该出嫁的人是福康公主。”

福康公主出嫁,一来,他可以借机杀了太子,搅乱大魏,二来,借助朱氏女的身份扰乱人心,再加上南楚、蜀地那边埋下的暗桩,中原必定生乱,到时候北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灭了魏朝。

可惜啊,海都阿陵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叶鲁哈珠起了色心,看上了一个娇滴滴的汉人公主,为了迎娶公主,竟然拿出凉州作为筹码。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晚在宫宴上看到盛装华服的七公主,才明白叶鲁哈珠为什么会动心。

这样的绝色,应当属于他。

正是她无与伦比的美貌让他才会失了警惕,轻视了这个女子。

海都阿陵啧啧了几声:“我只送出几封信,承诺福康公主帮她复国,她就愿意下嫁叶鲁部,还有她的姑母……那位和亲突厥的义庆长公主,我答应为她复国,她就帮我出谋划策,送出忠仆去中原联络忠于朱氏的旧臣,说动西蜀、南楚攻打你们大魏……”

瑶英慢慢睁大了眼睛。

海都阿陵一笑:“七公主,福康公主是公主,义庆长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

瑶英一语不发,袖中的双手轻轻发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海都阿陵本不该这么早就带兵攻打中原,朱绿芸当初也不该莫名其妙和胡人勾连,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原来改变的开端在义庆长公主身上!

难怪海都阿陵对中原各国了解得如此透彻,难怪他人在北方,却能时刻获知南楚的动向,难怪义庆长公主会派忠仆回中原求救,难怪南楚居然会和海都阿陵搅和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海都阿陵的阴谋!

义庆长公主和他联合,派细作回中原,一边刺探军情,一边为她寻找帮手,一边搅乱各国朝堂,那个出现在朱绿芸身边、怂恿她下嫁叶鲁部的忠仆,只是其中之一!

那个多年前和亲突厥的公主想要为朱氏复国,居然和海都阿陵结成同盟,险些让北戎人长驱直入。

瑶英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不知道背后还有一个义庆长公主,只在信中提醒李玄贞、杜思南他们提防南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揪出义庆长公主的细作。

海都阿陵轻笑:“七公主,你看,要不是你们汉人公主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顺利劫掠中原,得到公主这样的绝色?”

瑶英平复思绪,抬眸,“汉人是人,你们北戎人也是人,人有好有坏,我不是义庆长公主,不会和王子合作。”

她顿了一下,挺直脊背。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王子利诱威逼,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这一次王子攻打大魏,本该同时发兵、和大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的南楚却按兵不同,因为他们知道王子的野心不仅仅只是一个关中,唇亡齿寒,同气连枝,南楚、西蜀的仁人志士虽然一时被王子蒙骗,但等他们获知真相,绝不会和王子这样的人媾和!”

“中原已经一统,大魏很快会平定战乱,南楚、西蜀都将臣服于大魏,山河一统,君臣齐心,北戎固然强盛,大魏也不是没有强将!”

海都阿陵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一勾,“公主的胸襟,本王很佩服。”

瑶英冷冷地道:“王子的胸襟,我也很佩服。”

海都阿陵愣了一下:“公主佩服本王?”

瑶英嘴角轻翘:“王子不是瓦罕可汗亲生,为了报答可汗的养育之恩,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这一次王子为可汗夺得多少土地?”

海都阿陵脸色微微僵硬。

瑶英察觉到他的怒气,心里暗暗道:果然,海都阿陵很忌讳他的身份,他终究不是瓦罕的亲子。

海都阿陵似乎无言以对,停下手里的动作,示意瑶英可以离开了。

瑶英转身,拂袖而去。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叫来谋士,随手抓起一块布巾擦拭刀上的鹿血,“七公主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

谋士点头。

“她一个娇弱女子都有这样的胸襟,中原人果然个个都如此吗?现在果真不是攻打中原的好时机?”

谋士斟酌了一下,尽量用海都阿陵听得懂的句子道:“魏国虽然建立不久,但是深得民心,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楚偏安一隅,外面看着风光,内里早就朽透了,不是魏国的对手,放眼中原,没有其他势力能阻拦魏国统一南北。”

海都阿陵皱眉思索。

他不是瓦罕的亲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一切战功,能换来什么?

假如他继续留下攻打中原,就算夺得关中,瓦罕也不会把关中分封给他,瓦罕心里只有亲儿子。

他必须先在北戎内部站稳脚跟。

中原迟早是他的,不必急于一时。

太子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不在乎七公主,二皇子和七公主相依为命,他留着七公主,日后自有用处。

海都阿陵下定决心,吩咐谋士:“从明天开始,命各部丢掉辎重,尽快和我叔父汇合。你留下治理河陇,别让其他王子派来的人抢了我的战果!”

谋士应喏。

……

第二天,行进中的队伍速度陡然加快。

为了赶路,队伍直接弃了大车,瑶英被几个身强体壮、骑术精湛的胡女带上马背,跟随着队伍向西方疾驰。

他们穿过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穿过祁连山脚下的茫茫原野,来到八百里流沙前。

莫贺延碛,据书中记载,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

瑶英每天由胡女照料着,穿过沙漠的路上没吃什么苦头,只怕谢青他们受苦。

他们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跟在队伍最后面行进。

每当队伍停下休息,瑶英就找机会和俘虏们说话,想请他们帮忙带话给谢青,奈何几个胡女看管得太严,那些俘虏又不会说汉话,她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无功。

穿过八百里沙河,再往北,就是伊州了。

前朝生乱,伊州为杂胡占据,曾依附于西突厥、吐蕃等不同势力,如今伊州在北戎治下,北戎牙帐眼下就设在伊州。

离伊州越近,路上不断有北戎哨探送来瓦罕可汗的信,海都阿陵忙于应付瓦罕可汗,每天不见踪影。

塔丽告诉瑶英,瓦罕可汗这半年来一直围攻王庭,不久前再一次败于佛子之手,怒急攻心,突然病倒,不得不退守至土城,所以海都阿陵才会急着赶回伊州。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

……

西域地域广阔,气候恶劣,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绿洲散落其间,每个绿洲供养的人口有限。

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西域不容易产生一个强盛的、拥有强大军力的王朝,他们根本无力豢养大批兵马,所以当北戎来袭时,各个部落如散沙一般,无力抗衡。

当年北戎征服西域,势如破竹,北戎可汗认为可以在短短几个月内踏平整个西域。

北戎所向披靡,骑兵所到之处,大小城邦、部族尽皆臣服。

瓦罕可汗志得意满,决定趁势一举攻下那座传说中的圣城,让那个佛子成为他的阶下囚。

所有人都认为瓦罕可汗将会顺利攻克圣城,俘虏佛子。

然而那一战,拥有强大骑兵的瓦罕可汗竟然输了。

三万人对佛子的两千人,不仅大败而归,还丢盔弃甲,不可一世的瓦罕可汗跌下马背,差点被自己的坐骑踩死。

那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让十三岁的佛子昙摩罗伽名震西域,威望空前。

同时在瓦罕可汗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这位骄傲的可汗急于走出失败的阴影、重振士气,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一场败仗以后,北戎军队只要和王庭军队、尤其是效忠于佛子的中军对敌,总会出些差错。

当再一次败于昙摩罗伽的中军后,瓦罕可汗开始怀疑昙摩罗伽是不是真的会神通法术。

这成了瓦罕可汗的一块心病,从此以后,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和王庭对敌。

西域北道因此太平了十年。

而那两场战役,海都阿陵都紧紧跟随在瓦罕可汗身边。

瓦罕可汗的心病,也是海都阿陵的心病。

两代可汗都败于昙摩罗伽之手,都对圣城泛起嘀咕,都不敢轻易对圣城发动攻击。

昙摩罗伽活着的时候,不论是瓦罕可汗还是海都阿陵都没能攻破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