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低下头,不肯动身。

瑶英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站稳身子:“如今形势紧急,诸君此去,未必能平安到达,我这是把大魏的将来、数万万百姓的生死都托付给你们了。”

她朝亲兵们一揖到底。

“不论生死,你们都是大魏最忠诚的战士!若能活着回到长安,我当为你们祝酒!”

风雪中,她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看去是如此的楚楚可怜。

又是那么坚定。

亲兵们咬了咬牙,目中含泪,朝她一抱拳,带上信,爬上马背,绝尘而去。

瑶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夜的疲倦浮了上来,手脚微微发颤,忽然哇的一声,唇边溢出血丝。

“公主!”

谢青立马抱起她。

瑶英躺在他怀里,浑身都在发抖,接连呕了几口血沫。

亲兵递来水囊,谢青喂瑶英喝了几口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去她唇边血丝,又怕伤着她,抽出里衣袖子,轻轻擦拭她下巴。

瑶英缓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身,靠在马背上,喘了几口气:“不能耽搁……一刻都不能耽搁……”

别木帖比她先一天出发,她怕来不及。

瑶英目光看向另外几个亲兵。

“你们……跟上去……每个方向都得有人去报信……谁最先平安抵达,立刻去各个关口报信!”

亲兵们含泪应是,抱她上了马背,拨马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哒哒,积雪混着泥土漫天飞扬。

最后瑶英身边只剩下了十多个护卫,谢青拔出长刀,板着脸道:“不能再派人出去了!公主,您身边只剩下我们了!叶鲁部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

瑶英伏在马背上,惨然一笑:“阿青……不管我身边还剩下多少个护卫……都是一样的……”

叶鲁部的人追不上来,在别木帖怂恿大王子诛杀叶鲁可汗、忠于老可汗的勇士和他的兄弟们时,叶鲁部已经覆灭了。

不,应该说在别木帖成为叶鲁可汗义子的那一刻,叶鲁部落就成了别木帖的盘中餐。

之前她以为叶鲁部真正一夜覆灭的原因是大王子的贪婪。

现在她才明白,不止叶鲁部,整个河陇的部族都将一夜灭亡。

谁都逃不了。

“我逃不了。”瑶英闭了闭眼睛,“他已经将我视作他的猎物,我逃不了。”

鹰的儿子,狼的子孙,短短几年间像狂风一样席卷整个草原的金帐北戎,独霸西北一百多年,先后灭王庭、中原,势力从东方延伸到西方拂林,远至黑海,让东方和西方无数国度为之战栗的男人,拥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瞳。

别木帖就是海都阿陵。

那个在西域的昙摩罗伽和中原的李玄贞死后终于没了敌手的北戎首领,一个以杀人为乐、率领他的铁骑将太平不到三代的中原再度拖进战火,无情摧残中原百姓的暴君。

瑶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她还是要搏命出逃。

不仅如此,她还不自量力,螳臂当车,试图以她渺小孱弱的力量去阻止海都阿陵的计划。

她不会领兵打仗,不懂行军布阵,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身边只有几十个亲兵,她无法阻止海都阿陵。

那就让能够阻止他的人去阻止!

中原是她的故土,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无数个和她一样渴望太平的普通老百姓,有曾经在她身临险境时伸手拉她一把的陌生人。

愿时和岁丰,河清海晏。

愿江山如画,太平安乐。

中原的太平是数万英烈换来的,是一个个像谢无量那样胸怀天下的义士换来的,不该这么快就被践踏,被摧毁。

她还要回去,要和阿兄团聚。

瑶英喘匀了气,继续指挥亲兵:“你们也去金城……海都阿陵肯定封锁了东西要道……你们路上要注意隐藏踪迹……快马加鞭……不能耽搁……”

亲兵们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瑶英眼皮越来越沉,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下马背。

谢青抢上前,蹬鞍上马,抱住瑶英。

瑶英昏昏沉沉,扯了扯他的衣袖:“去凉州……告诉……告诉李玄贞……海都阿陵来了……”

谢青低低地嗯一声,“公主,您已经派出很多人了,总有人能找到太子。”

从那个化名别木帖的男人离开部落的一刻起,公主就开始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她都用过了。

现在,她该考虑考虑她自己的处境。

瑶英气息微弱,晕了过去。

这半个月她几乎没合过眼,昨晚又一夜奔驰,她受不了这样的辛苦。

谢青低头,展开披风,轻手轻脚地裹住瑶英。

他看一眼剩下的亲兵:“除了叶鲁部人,我们的身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北戎兵,东边也可能被封锁了……退无可退,前路艰险,我们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部落,一群勇士,而是数万人的军队,横扫草原的骑兵,你们可以自寻去路。”

亲兵们握紧双拳,怒道:“你当就你谢青一个人有忠肝义胆吗!我们不会抛下公主!大不了一死!”

“对!我们当初都发过誓,保护公主,万死不辞,要走你走!”

“很好。”谢青点点头,将昏睡的瑶英掩进衣袍里,免得她被寒风吹到,“我们送公主回中原。”

不管有面对多少敌军,要经过多少磨难。

他要送公主回家。

长风呼号,亲兵们默默爬上马背,跟在谢青身后。

雪原一望无际,狂风怒吼。

他们护送着沉睡的七公主,踏上东归之路。

第36章攻打

凉州。

一座巍峨的关隘雄踞在通往主城的大河东侧,绵延近两里、高达几丈的城墙威严耸立,扼守着通向中原的要道。

正是薄暮时分,城中炊烟袅袅,高塔上的守关将士打着哈欠轮换交班,忽然瞥见西边平原上尘土飞扬,十几骑快马披着溶溶暮色飞奔而至,立刻扑到瞭望台前,吹响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中,外城城门开启,前不久抵达凉州的都尉秦非迎上前,看到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李玄贞,大吼:“怎么回事?”

太子的亲兵滚下马背:“我们在回城路上遇到伏击了!”

秦非心急如焚,背起脸色苍白的李玄贞,大步冲进堂中:“伏击你们的人是谁?”

亲兵摇头:“看不出他们的路数,可能是何氏的残兵。”

凉州的残余势力还未被剿灭,虽然叶鲁可汗手刃了何氏首领,何氏族人仍然暗中潜伏,以待时机。

军医很快赶到,李玄贞后背中了几箭,又连夜马上疾驰,伤口惨不忍睹,不过好在天气冷,还没有溃烂,而且箭上的毒液是很常见的毒,不难救治。

秦非顿足道:“好端端的,殿下去叶鲁部干什么?”

太子平时严谨,发起疯来却是不管不顾,比如只带几个亲兵和叶鲁可汗一起前去叶鲁部。

亲兵抹了把汗,答道:“叶鲁可汗的义子别木帖盛情邀请,说请殿下去叶鲁部观礼,还说要和殿下一醉方休,殿下推却不过才去的。”

李玄贞和叶鲁可汗协同作战,期间别木帖好几次提起可汗即将迎娶文昭公主。起初李玄贞并不理会,但是当叶鲁可汗启程回部落时,他突然改了主意,答应别木帖的邀请,跟了上去。

秦非眉头轻拧:难道太子因为错过了文昭公主的出嫁,所以特意赶去观礼?

太子不是一直很讨厌文昭公主的吗……

军医为李玄贞上了伤药,秦非怕夜里发生什么意外,守在李玄贞床榻旁,不敢合眼。

半夜,李玄贞发起高热,满口胡话。

秦非拧了帕子给李玄贞擦脸,听到他嘴中一遍遍的叫嚷,呆了一呆,满脸惊骇之色,手里的帕子掉进铜盆,溅起一阵水花。

床榻上的李玄贞突然挺起身子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双眼赤红,裸露在外的背肌上伤痕累累,宛如厉鬼。

秦非吓了一跳。

李玄贞光脚翻下榻,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

“我不后悔!”静夜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绝望的嘶吼,“我不后悔!”

秦非回过神,抄起屏风架上的衣裳,噔噔蹬蹬跟下楼:“殿下!”

李玄贞上身赤着,长发披散,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裤,赤脚踏过深及脚踝的雪地,扑向一个值夜巡回的士兵,将人拉下马,自己翻身爬了上去,一踢马腹,竟冒雪奔了出去!

秦非急得直跺脚,抢了匹马跟上去。

李玄贞骑马冲出门楼,直奔西边方向而去。

北风刺骨,秦非骑在马背上,冻得瑟瑟发抖,李玄贞没穿衣裳,却像没事人一样迎风飞驰,长发被狂风卷得凌乱,浑身皮肉冻得青紫,神情状若疯癫。

秦非催马上前,赶上李玄贞,伸手控住他的缰绳,等李玄贞的马放慢速度,立刻飞身上前,抱着李玄贞滚下马。

噗通几声,李玄贞滚落马背。

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癫狂的神情仿佛缓和了下来。

“阿月……”他伸手对着冰冷的空气抓了抓,背上的伤口溢出鲜血,“你为什么是谢满愿的女儿?”

……

那年三月,春笋怒发,柳亸莺娇,他也是和现在这般身受重伤。

军医告诉他,只有赤壁那位神医可以治好他的伤。

李玄贞伪装成求医的南楚人,孤身一人去了赤壁,到了码头,船缓缓靠岸,岸边一个少女含笑看了过来。

少女年纪不大,粉妆玉琢,娇俏明媚,迎风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双眸似一对明亮的月牙。

一刹那间,李玄贞恍惚觉得,眼前的少女似曾相识。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心底却有种和少女很亲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