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在厚厚的被窝里,勉力让自己沉到梦境中。

前世今生,两辈子了,她却还是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

许就是因为如此,叫她忽然间对自己身处的境地产生了怀疑,觉得如梦似幻。

她从不觉得自己长情,甚至偶尔还会认定自己健忘。可那块从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却总是时不时就浮现在她眼前。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尤是如此。箴儿的笑颜,像是最美的月色,在风里悠悠飘散开去。

清晰得能令人听到他甜甜唤母亲的声音。

明明,连儿子的脸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可笑颜跟声音,却仍旧那么深刻。

哪怕深陷梦境,谢姝宁依旧长长叹了声。

浅眠的玉紫听到声响,霍然睁开眼去看床上睡着的人,却见她裹在被中,呼吸平稳,并没有苏醒,这才放下心来。

两日过后,谢姝宁一行人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一去,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饮水。

旁的东西再重要,都不会重要过命去,而在这里,水就是命。没了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无垠的沙漠。

好在驼队里的其余人,都是在这条商道上来来回回走惯了的。

宋氏也显得执拗起来,疲倦困顿都能忍,环境差,也无事,似乎走过这些路后,她的心智变得愈发坚强起来。谢姝宁瞧着,不免有几分讶然。但这是好事,她其实也高兴着。

这样的状态下,宋氏的精神却一日胜过一日,好了起来。

她对敦煌,充满了期盼。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

敦煌者,乃是辉煌盛大之意,是这条绵延数万里的商道上,咽喉之锁钥。

正如天下人所知的那样,它掌握着西域最大的绿洲,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历经数代,西越改朝多次,并非没有对西域这一块动过念头。

敦煌地处要冲,又接壤多方小国。乃是极重要的城镇。因此,从西越朝的前身大越王朝开始,便已表现出了对敦煌的极度渴求。只可惜,历代敦煌城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一来当地环境复杂,不易发兵。二来却也正是因为敦煌的缘故。

所以这么岁月长河里,敦煌依旧是敦煌。而不是西越的敦煌。它牢不可破。

这块肥肉,谁都想啃,却是谁也啃不动。

史书上记载,昔日西域诸国也曾归附过中原大朝。

可最终,依旧不了了。

对谢姝宁来说,那已是极其久远的历史了。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前景。

如宋氏一般,她亦对敦煌充满了期待。

只二人期待着的事,不大一样罢了。

她有心锻炼已经改名成冬至的立夏一番,所以索性便让他去跟着领队的刀疤一道。

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如果这一支队伍不是舅舅自己的,绝不会有人愿意带着她们这几个女的出行。

好在这一去,并没有意外发生。

驼队顺顺当当的,出了一望无垠的沙漠,踏入了敦煌的地界。

就连宋延昭都忍不住感慨,这一回的运气好得不能再好。

但长久的旅途,又时时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里,卸下压力的那一刻,众人皆被疲惫袭倒。

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绿洲,可谢姝宁却已经没有了欣赏的气力,她只求能立即来一张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睡他个天昏地暗。

然而进了城,还要继续往宋延昭的府邸去。

进城的那一刻,起了大风,吹得周围的胡杨树簌簌作响。

天空上,似有云层堆积。

宋延昭一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宋延昭的府邸里,他的妻子莎曼像是有所感应,忽然睁开眼,自胡榻上起身。

她的眸子,碧蓝的,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微微一笑,眼角弯弯,就满是万种风情。

侍女上前来为她加衣。

她大张着双臂,忽然道:“去请公子回来。”

异族人的脸跟身段,自她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再精确不过的西域语,叫人咂舌。

然而侍女开口,说的也是西越语,只是显得笨拙许多,语调古怪。

很快,侍女就下去寻宋延昭的独子舒砚回家。

莎曼则眯着眼睛笑了又笑,亲自领着人去客房将器具摆设衣物都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自从听说谢姝宁母女也要来时,她就立即吩咐人将这些东西都安置妥当了。

她知龗道,宋延昭极疼爱他的妹妹跟外甥女,那么她当然也要像他一样的疼爱她们才行。她幼年时,在伊桑国的皇宫里长大。身为王国里最受宠的小公主,她身边围绕着用不尽的珠宝美食,人人都将她捧在手心里精心对待。

甚至于,从来没有人敢同她说一句重话。

可是当那一日来临的时候,她就知龗道,她这个公主,已经是名存实亡的了。

流通伊桑国的那条支脉水流,突然间干涸了。

沙漠里的国家,没了水,除了乖乖地被吞并,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然而谁都知龗道,那条支脉的源头,就在敦煌城里。

支脉干涸,也正是在她拒绝了嫁给那个已经老得厉害,像是一头皱巴巴的猪似的敦煌城主后的事。

若用西越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陡然间就成了伊桑国的罪人。

她披上了繁复华丽的嫁衣,身上用香蜡涂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根头发都被精心对待着。

公主要出嫁了。

然而等她到了敦煌,城主却没有依言重新打开支脉的水流。

而伊桑国,一.夜间被场叫人难以置信的风沙掩埋了,除她这个亡国公主之外,竟无一人存活。

伤心欲绝之际,她从城主身边逃出。准备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

可就在这时,她却遇到了宋延昭。

那个着青衣的青年,身上带着江南水乡的朦胧水汽,静静地立在那时,像一只孤独的倦鸟。

直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怦然心动的感觉。

想到过去,莎曼心里的滋味逐渐复杂起来。

她深信,自己是幸运的。

眉眼弯弯,她颊边的笑意变得愈加明朗。

儿子舒砚今年十三岁,正是最好龗的年纪。

她对如今的生活很满足。

很快。侍从送了舒砚回来。

一见到人,她就来来回回用西越语夹杂着她的母语,叮咛了舒砚许多遍。

这些话,她早就念叨过许多回。

黑发的少年脱了鞋子盘腿坐在那,不耐烦地冲她挤眉弄眼。睁着双同母亲如出一辙的碧蓝眼睛,嘟囔道:“娘亲。这些话。我可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依照宋延昭的习惯,自小,他就是唤父母为爹爹娘亲的。

莎曼听了就故意抬脚踢了他一下,佯作恼怒地道:“快将你这讨厌模样收起来!你难道没听你爹爹说,阿蛮是最最和善乖巧不过的孩子?你这模样,过会吓着了人。”

“怎么会?”舒砚赤脚跳了下来。龇牙咧嘴地分辩,“再说,谁也没提他们就是今日到的吧?这会将我叫回来做什么!阿春说新来了几个漂亮的舞姬,我还没看到呢!”

莎曼听到舞姬两个字。眼睛一瞪,握拳重重敲了下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道:“舞姬有什么可看的,她们难道能有我好看?”

母子俩正闹腾着,外头就有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进来,高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舒砚闻言眼睛发亮,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龗去。

莎曼也拔脚就要追,腕上戴着的银色铃铛叮铃铃作响。

谁知才迈出一步,她就停了下来,眼睛望向地上那双鞋子,跳脚,“蠢儿子,哪有光脚去见人的!”

话落,她一个俯身,捡起了鞋子,就开始往外跑。

走到门口,她才慢下了动作,四处看看,蓦地将手中鞋子塞进了一旁的侍女手中,自己收拾收拾了衣裳,仪态万千地朝外走去。

这时,宋延昭一行人已进了门。

舒砚跑得快,一把扑进他怀里,胳膊勾着他的脖子,一副哥俩好龗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爹,这回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宋延昭一眼就瞧见他光着脚,吃惊地道:“不冷?”

“挺冷的。”他老实点头,转瞬却又错开了话题,继续追问起宋延昭给他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宋延昭无奈地拍拍他的背,道:“带回来了,晚些取来给你。快去穿鞋,过会来拜见姑姑跟表妹。”

“好!”舒砚应了声,却并没有立即就回去穿鞋,而是飞快地在人群中发现了正在细声询问宋氏身子可有不舒服的谢姝宁。

她裹在一团大红的斗篷里,烈得像是火。

舒砚大龗笑起来,自来熟地喊了声“阿蛮”,待到谢姝宁转过头来,就忽的冲了过去,拽起谢姝宁的手就往屋子里拖,一边道,“你果然同爹爹说的一模一样!”

恍若一阵风过,转瞬两人就没了身影。

宋氏大惊失色,哪有这样的事,吓得“呀”了声,连话都说不出。

宋延昭更是头疼不已,暗暗后悔早知今日,就换个方式教儿子了。

正当此时,里头传来一阵舒砚的求饶声,“哎哟哎哟,娘亲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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