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

程迦起身走了。

肖玲低声道:“安安,算了,旅途里见着的人,回去后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安安还在生她的气,没搭理她。

肖玲问老板娘:“刚才她那衣服还有吗?”

“没了,这儿的衣服都自己做的,只有一件。”

肖玲选了另一件去试衣间。

“我清理一下。”老板娘跟过去,从里边拿出一件白色羽绒衣,要往角落的碎布堆里扔。

肖玲一眼看见内层hermès的商标,拦住:“这是……”

老板娘道:“前边那姑娘不要,扔这儿看以后裁布能不能用上。”

肖玲说:“我来这儿玩,衣服带少了,要不您卖给我吧。”

安安听了,回头看,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无语地转过头去。

老板娘道:“卖什么?这衣服我也穿不得,你要就拿走吧。”

肖玲开心极了:“谢谢啊。”

彭野等人回到客栈,石头借了老板的厨房,准备做饭。

程迦没事干,坐在稻草上帮着清点从车下卸下来的动物皮毛。她看到了几只小羊羔子,二维的,平面的,流血的眼洞望着她。

她摸了摸它的头,把它塞回去。

做饭到半路,彭野接到一个电话,开口便唤了声:“四哥。”

石头十六尼玛全注视过去,程迦坐在灶旁拧稻草把子,看了他们一眼。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彭野握着电话,笑了笑,走到窗边:“我刚从风南镇过来。”

“……不是不见你……上次见面得有两年了……不是怕打扰……那晚有突发情况,赶时间……对,羊皮571张,别的也有……”

程迦听出来,那位四哥是彭野曾经的战友。

“现在?”彭野愣了愣,回头看众人,“……你来?”

他电话里头爽朗的男声越来越清晰,从听筒里走了出来:“你是大忙人,经过都不找兄弟吃顿饭,我就只得开着车,跟你屁股后边追过来了。哈哈。”

四哥的声音在窗户外边走,人已经到了门外?

一行人拔脚往堂屋里去,到了大门口,迎面撞上一个高大魁梧模样周正的男人,见着彭野,满眼都是笑:“老七!”

“四哥!”

两个男人互给了个拥抱。

随后,

“石头!”

“何峥!”

两人碰了一下拳。

何峥又捶了彭野一拳:“你小子!经过都不通知一声。”他看看彭野身后的人,道:“队里就这几人来了,难怪得赶着回去。”

彭野给他介绍:“这我给你提过,十六郎。”

十六朗声:“四哥好!”

何峥:“小伙子不错,有精气神儿。”

彭野:“桑央尼玛,小孩儿。”

尼玛脸有点儿红:“哥,我老大不小了。”

何峥笑开了,拍拍他肩膀:“身子骨不错,看着是能吃苦的。”

尼玛立刻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能啊能啊。”

彭野目光搜寻一圈,发现程迦没跟来,又看向灶屋,她坐在灶台那边拧稻草把子。

夕阳斜射,她穿着蓝色的藏族服饰,长发编成小辫儿,头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在朦胧的光里熠熠生辉。因低着头,看不到平日那冷静漠然的眼神,乍一瞧,竟温顺得很。

彭野拉了何峥往那边走:“来得正好,刚做饭。”

何峥却停了脚步,笑:“这次来,有人搭我便车,也来看你了。”

何峥走到门边,冲外头唤:“阿槐。”

彭野稍稍意外,本应走过去看看,人却鬼使神差往灶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灶台前没人了,只留橘黄色的阳光和青白色的烟雾。

“野哥……”一道温柔婉转的女声传来。

彭野回头,阿槐站在门槛上,冲他笑。

彭野说:“你也来了。”

阿槐轻声:“怎么,不想见我啊。”

彭野笑了笑:“说的什么话。”

几人往灶屋里走,何峥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车上有几十斤肉干鱼干。石头,你去搬下来。”他把车钥匙扔给他,“都阿槐买的,我只顾激动,忘了给你们带东西,还是女人细心体贴啊。”

彭野看向阿槐:“多少钱,我让石头给……”

“都是那天你给我的钱。”阿槐轻声说,“你和我那么客气干什么?”

身后十六走近了,彭野没再继续说什么。

进了灶屋,程迦坐在稻草堆上玩打火机。

彭野稍稍皱眉:“你这是想把自己给点燃?”

程迦没啥表情地看他一眼,看何峥一眼,又看向阿槐;阿槐也在看她,目光相遇,阿槐冲她笑,梨涡浅浅,有种小家碧玉的温柔。

何峥问:“不是藏族的吧?”

彭野说:“不是。换了身衣服。”

“看着不像,”何峥笑着说,“怎么不介绍一下?”

彭野一开始就想带何峥来介绍的,现在倒搞得像他没把程迦放眼里。

程迦没等彭野,自己开口:“我叫程迦,摄影师。”

十六帮腔:“她拍照片给咱们保护区做宣传。”

何峥喜上眉梢,道:“那敢情好。这几年野生动物皮毛需求在增大,价格一路上涨,盗猎者跟着猖狂了。是得多宣传宣传,你做的是好事,比我们影响力大。”

程迦道:“我做的是轻松的事儿,没你们苦。”

石头搬着袋子进来,听了,道:“程迦来这儿遭了不少罪,高反都没怎么好,还差点儿被黑狐手下的人杀了。”

何峥一愣,看彭野:“怎么回事?”

彭野把大致情况和何峥说了一遍,何峥道:“原以为你们这一路回去,只会有人来抢羊皮,怎么还多了层危险?”

阿槐轻轻说:“那你们要把她保护好,”又加一句,“自己也得多小心。”

程迦没做声。

很快,阿槐帮着石头尼玛炒菜做饭。

何峥和彭野则走去屋外聊天,两人经过院子里的草垛子,爬上去坐着抽烟。

何峥问:“你以前说,打算抓到黑狐就退,是要退个彻底?”

彭野道:“太苦。要不是为着事儿没办完,没人撑得下去。但这事儿,他妈的永远完不了。”

黑狐只是与他们梁子结得最深的盗猎团伙,可他们日常巡查工作要对付的除了黑狐,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团伙。

这些年来,很多被灭,很多苟存,很多正在新生。

没完没了。

何峥说:“等哪天,这世上没人贩卖藏羚皮,咱们就解脱了。”

彭野没说话,幻想性的东西,他从来不考虑。

何峥又道:“我最近听到一消息。”

彭野扭头看他。

“黑狐要洗手不干了。”

彭野默然。

何峥看他失神的样子,说:“怎么你倒失落上了?”

“他不干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何峥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干了,他的团队会遭受重创,四分五裂;可他不干了,可能就永远抓不到他了。

彭野吐出一口烟,说:“兄弟们的仇怎么办?”

何峥叹了口气:“这都是天意。说来,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他不干了,这就是天意。”

彭野低着头拿烟头烧手里的草梗,没说话。

何峥道:“我记得二哥说,你喜欢航海,打算退了去干这个?”

彭野没做声。刚进队时说的话,何峥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回头看,草垛很高,与灶屋顶上的窗户齐平,他一眼就看到屋里的程迦,坐在稻草堆里,她头上琥珀散着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

何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程迦,道:“说来奇怪,黑狐准备退隐,怎么对一不相干的女人下杀手?”

彭野回头了。

他望着远处的夕阳,眯起眼睛,说:“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