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客房刹时间又挤进五个差役。

房间如此拥堵,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都无需挥刀。

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尖子都快戳进李长安的眼珠子里。

场中人物,都在彼此眼中无所遁形。

所以,双方照面的一刹那,他们就窥见了床上的尸体以及道士满手的血腥。而李长安也察觉了他们眼中的惊愕与脚下的迟疑。

一时之间。

尽管屋外的脚步声、呼呵声沸反盈天,屋内却反倒凝滞起来。

可这短暂的相持须臾即被打破。

“拿下!”

后脚闯入的年轻捕快厉声大呵。

……

按照道理来讲,在外被不知多少人马围堵,在内理不清的局面中,放下武器,理智配合,争取解除误会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李长安也在这世道厮混了许久。

深切的知晓一点,那便是永远不要对官僚,特别是底层小吏的操守有任何期待。

所以束手就擒?

呵。

还是以刀剑来说话吧!

……

发声的年轻捕快来得最晚,冲在最前,挨打自然也最早。

刚刚往前跨出一步,刀子都没抬起,道士手里的连鞘长剑好似条惊起的蛇,倏忽弹起,瞬间重重撞在嘴巴上。

“咔”的一声。

血水裹着颗大牙飙飞出去。

那捕快一声不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歪牙咧嘴,两眼翻白,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就是苦了跟着他冲上来的差役们。

眼睁睁瞧见领头的被一招放翻,刚来得及发出了几声惊呼,就瞧着剑鞘化作雨点披头打下,惊呼顿时变作了痛呼。

一顿“噼里啪啦”,便哀嚎着躺了一地。

虽然些许衙役不足挂齿,但听着屋外涌动的脚步声,是非之地实在不便九留。

道士正要越窗而逃,可推开窗户,却瞧见外边长街之上守着一队甲士,刚一照面,便“哗啦啦”竖起一丛擘张弩。

李长安头皮发麻,赶紧又缩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差役们的后续人手终于赶到,只是瞧见门内一地呻吟的同僚,来势汹汹的脚步顿时一缓,再被那道人拿凛冽的眸光一逼,干脆就团在了门外,竟是谁也不敢先上一步落个出头鸟,只管面面相觑了。

李长安见状,手里把长剑出鞘,眼珠子却止不住打量周遭,寻思着是该破开屋顶跑路,还是干脆撞开墙壁闪人。

“让开!”

这时,外头衙役队伍里一阵骚乱,不一阵,一个头戴软幞的中年衙役拨开人群,第一眼瞧见李长安便是目光一凝,第二眼看见满地乱滚的同僚就是脸上一黑,最后,目光挪到钱大志的尸身上,他举起了手。

道士握紧长剑,耳边却听得。

“停手!”

…………

“这么说来,邢捕头确信贫道是无辜的了?”

在俞家邸店,李长安还以为会有一场麻烦,却没想邢捕头——也就是中年衙役却下令停手,直言李长安不是犯人,只让他到府衙作个证人录个口供。

虽然也担心对方是要诓骗于他,让他去到开阔处,布下网罗,以弓弩攒射。但一是考虑到,潇水此行还没有头绪,不知道要在本地困顿多久,若是恶了官府,难免行动不便。二来,确实也没太把这帮差役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在取回符咒与飞剑之后。

于是道士顺坡下驴,应承去府衙一行。

当时还想着,打了人家的人,到了人家的地盘,难免会有刁难。

没成想,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对方却爽快地放了人。

那姓邢的捕头还要将自己礼送出门。

可这真是奇了!

在这方世界,李长安见过许多官吏,剑下更斩过不少。俗话说官如虎、吏似狼,都是敲骨吸髓、盘剥生民的主。

似这邢捕头这般,至少看起来讲道理的,实在少见。

眼下在衙门的廊道里。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官府却是灯火通明,一个个差役吏员匆匆来去。

李长安不由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自然。”

邢捕头点了点头,抬手向前一引。

“道长尽可放心出我府衙大门。”

他说得轻松,但身后相随的几名衙役却紧张得很,特别是个腮帮子肿得老大的,目光里又是戒备又是蠢蠢欲动。

“为何如此笃定?”

道士疑惑问道。

“照理说,停留在凶杀现场,双手上还留血迹的贫道,不是最大的嫌疑人么?”

“道长不是凶手。”

“捕头莫不是知晓真凶是谁?”

“不。”

邢捕头笑道。

“因为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李长安饶有兴致,但邢捕头接下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道长晓得今日悬张的黄榜么?”

“知道。”

“实不相瞒,从前段时间起,便有一名凶徒在城内接连犯下大案,无一例外,死者都是一剑穿心而亡。张贴黄榜,便是为了招募义士,缉拿此僚!”

说着,捕头便半截停下,只是笑而不语。

这模样分明是告诉李长安,个中详情是官府机密,不得泄露。要想知道,简单,揭下黄榜,加入此案即可。

道长稍作考虑。

一来,潇水此行本来全无头绪,但今晚,他在钱大志的尸身上分明嗅到了一丝妖气,这是目前仅有的一点可能的线索。

再者,好不容易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遇到这么个安定繁华之所,却突兀冒出个凶徒作恶,好比一块白布点上墨迹,一锅鲜汤入了鲱鱼罐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拱手道:

“义不容辞。”

…………

捕头没急着为道士解释前因后果,只是将他引进府衙中一间厅堂。

刚进门。

场中六双眼睛齐涮涮投了过来。

据邢捕头先前的介绍,这些人就是今日募得的“义士”。

李长安稍作打量,只觉得潇水人是不是安逸惯了,磨去了血勇,这几个“挺身而出”的义士都是些什么人啊?

两个没正形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汉子,上衣松垮,露出两条刺满纹身的臂膀,像是两个市井泼皮。

角落里一个剑客,抱着剑斜依在房柱上。看来颇有逼格,可惜姿态松弛,目光涣散,相较于臂展,剑身显得过长,一眼就瞧出是个水货。

那个四平八稳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的大汉,虽然膘肥体壮,一脸横肉加上钢针一样的短须,很有几分猛张飞的意思。可道士离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羊膻和陈年油脂的味儿道。再加上腰间那把屠宰刀,这位“张飞”还没下海响应汉室号召吧?

左手处那个游侠儿倒有几分意思。道士一进门,他就下意识握住短刀,侧身弓起腰杆,是个惯于厮杀的老手。只不过,他身上的武器为何如此累赘?靴子上插着把匕首,腰后悬着柄短刃,两侧各配着长短参差两柄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把长刀。这厮是刀贩子么?

最后一个,是个年轻的道人……

咦?

这道人眼熟。

不就是白天玩弄戏法,偷人家蒸饼的圆脸道人么?瞧着模样,是被扭送官府后,准备戴罪立功吧。

这会儿打量的功夫,邢捕头一行也跟了进来。

他先是招呼着各自落座,为在场的人彼此间作了个简单介绍。

两个泼皮,一个叫张通,一个叫张少楠,却是两兄弟;水货剑客叫徐展;“张飞”还真是个杀羊的,叫郑通;卖刀的游侠儿名字是张易;圆脸道人则叫冯翀。

随后,邢捕头又客套了几句,便说起了正事。

“各位都是揭下黄榜,愿意帮助衙门追捕凶徒的义士,但有几位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还容邢某细细道来。”

“案子始于今年二月上旬,城北裁缝铺的掌柜杨平被刺死于家中,死因在胸膛,被人一剑穿心。”

“仅仅五天之后,城西酒坊雇工王小六,在夜里,悄无声息死在酒坊的大通铺上面,旁边还睡着与他一同做工的五个同乡,死因同样是一剑穿心。”

“又在七天之后,本县县丞庞大人的长子也被发现死于宅邸,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凶器,同样的一剑穿心!”

“从此之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每至雾雨之夜,那凶徒总会出没作案。时至今日,不分老幼,不辨贵贱,陆续已有十数人被害身亡。”

“直到六天之前,我们终于找到了案犯新一轮的刺杀目标,县衙中尽起巡检司人马与两班皂吏,捕下网罗,可惜贼人手段厉害,再加之雾气浓重,依旧被其得逞,杀人后逃脱出去。”

“而又在今天……”

“们又摸到了凶犯的尾巴。”

冯道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邢捕头的话,又冲着场中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布置人手要堵截凶犯,可惜依旧被其得逞,只在凶案现场,发现了这位道友吧。”

他把眉毛弄了个一高一低,斜眼笑指李长安。

顿时,几道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道士身上。李长安不慌不忙,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冯道人见状,“啧”了一声,又话锋一转。

“不过这位李道友堂而皇之出现在此处,想必已经排除了嫌疑。捕头如此笃定,想来多少知道真凶身份了吧。”

话声刚落,满堂的眼珠子又哗啦啦滚到了邢捕头脸上。

捕头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具体身份不知,但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场中一时间面面相觑,而邢捕头已然继续说道:

“剑术高超。”

他顿了顿。

“身怀异术。”

“听来倒也棘手。”

冯道人若有所思,抬眼又问道:

“既然连续两次出兵围堵,想必也有找到其踪迹的法子了吧?”

此话一出,那张少楠就眼前一亮,急不可耐吼道:

“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能有什么大能耐?捕头只管把她行踪告诉某家,保管明日就与捉来!”

其余几人虽没出声应和,但观其神态,也都是这个态度。

但捕头却摇起了头。

“凶徒行踪不过是偶然得之。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冯道人听了,呵呵一笑,把双手拢在胸前。

“不知是如何的‘偶然’法?”

“府中机密,不可外泄。”

这话出了,场中顿时哗然,那郑屠子俨然是个暴躁脾气。

“这也不可,那也不成?”

他拍案而起。

“叫我等如何捉凶?!”

众人之间一时纷纷,那泼皮兄弟更是鼓噪着要散伙不干,邢捕头却不急不慢伸出了一根手指。

“纹银百两。”

场中纷乱顿时一滞,刚刚还在发飙的郑通呆呆问了声:

“什么?”

捕头笑吟吟回到:“县尊有令,能拿下凶犯者,赏银百两,其余人等,依据功劳,各有赏赐。”

他后面半句算是白说了,所有人都被“纹银百两”勾得心神激动。李长安对这方世界的银钱没有太大的观念,但他却晓得,昨天一桌子酒肉,拢共也没花上一两银子。

这不。

张家兄弟已然摩拳擦掌,游侠儿目光迷离,水货剑客手足无措,郑屠子气喘如牛,便连那冯道人都在小声嘀咕。

李长安仔细一听。

“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原来是《清净经》。

邢捕头瞧着堂下各人反应,捋着胡子很是满意,赶紧再接再厉,拍了拍手掌。

便见得大门外进来四个差役,抬进了张长桌,在大堂正中放下。

掀开上面的白布,却是钱大志的尸体。

邢捕头又招呼众人围上来,要讲解案情。本来散漫的“义士”们,刚刚才闻到了“肉味儿”,眼下哪里会反对,乖觉地聚拢,听老邢指点尸体上的伤口。

个个努力开动脑筋,争相寻求线索。

这当头,李长安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咦?

尸体上的妖气消失了。

…………

诸人散去,衙门又冷清下去。

一老一少两个捕快坐在房檐下,扯散公服,脱下靴子,敲打起酸麻的腰背。

邢捕头瞧了眼自家后生肿得亮晶晶的脸。

“子瑜,的伤?”

“阿舅莫担心。”

年轻捕快含混地说了一句,而后“呸”的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

摆摆手。

“无妨,就是得去换颗牙。”

“这莽撞性子真要改一改。”

邢捕头叹了口气,语带责怪。

“明知那道人八成不是凶手,为何还要和他动手?”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

“我当时没多想,就是脑子一嗡,自个儿就冲上去了。”

肿成猪头的脸让他笑起来分外憨厚。

“兴许是魔楞了吧。”

“知道是魔楞了就好!”

邢捕头翻了个白眼,却又凑过来,嘀咕着说道:

“这几天就别回家了,免得让阿妈,我那小妹瞧见,又来寻我撕扯。”

年轻捕快嘿嘿点头,只是末了,又面带迟疑。

“阿舅。”

“啥?”

“说那几人能济事么?”

年轻捕快掰开手指一个个数起来。

“那张家兄弟就是两个泼皮无赖,郑通只是屠夫,姓冯的道人是个骗子,徐展是个软脚虾,张易好似个刀贩子,那李玄霄……呃。”

他咂巴咂巴嘴,决定略过不谈。

“一帮子市井无赖如何能捉住凶手?”

邢捕头却呵呵一笑,撸了把胡子,一副“小子还嫩”的神态,施施然指点人物:

“张家兄弟虽是泼皮,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们查不到的东西,兴许他们能查到;那冯道人虽是骗子,但好歹有一两手异术,指不定有奇效。至于其他几个……”

他瞧了瞧周遭,小声说道。

“前段时间,又不是没瞧见。”

“姜巡检为了讨好县尊,点尽兵马去围堵那凶徒,还不是让人从容脱身,连带着伤了不少人。哪里是逃脱,分明是杀散!现在那老龟蛋还在家里装死咧,这次自己没来不说,还只派了一队弩手应付了事。”

“为何?还不是因为那凶徒厉害!”

邢捕头咧开嘴,看起来老实的脸上满满都是精明。

“若是再撞上,与其让弟兄们有个闪失,还不如让这几个‘义士’上前先顶顶?”

“哦。”

年轻捕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只是没一会儿。

“阿舅?”

“有屁快放。”

他“嘿嘿”靠近来,小声问道:

“是如何知晓凶徒的行踪的?”

“屁!”

“要是我知道,我早于县尊邀功去了!那可是百两纹银!”

说着,斜了自家侄儿一眼。

“也别起什么心思。别看钱多,只怕是有命赚没命花。”

他起身伸了伸腰杆。

“我呀只盼着那凶手犯下这一桩,能安分个几天。”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让老夫睡几天好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