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拧起眉,想扯开段心亭,可他像是怕极了,死抱着我不松手。我见状,干脆低下头揪住他的衣服,“你怕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见你的檀生哥哥,如今我让你见他了,怎么?你莫非又不爱他了?”

我记得段心亭对我做的事,第一次他带人欺辱我,口口声声骂我贱奴,说我想爬林重檀的床。后来,他让我将我推下水,说的是他要为了林重檀解决我。

我以为他对林重檀情根深种,此时看来,情爱二字虚妄可笑。

段心亭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只一昧地尖叫大喊,我怕他引来狱卒注意,正准备让宋楠重新将他哑穴点上,余光瞥到林重檀。

林重檀正盯着段心亭看,目光都快凝在他身上了。我不由开口,“见到故人看来很高兴,要不要我把他留在这里陪你?”

我这一句话落地,段心亭登时疯狂摇头,尖叫大喊的声音比先前还要大,我只能让宋楠点了他的哑穴,免得引来狱卒。

林重檀从我方才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话。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他也全无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将眼神从段心亭身上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看我应是比较费力,一只眼睛都快被血糊住。我默了一会,从袖中拿出丝帕,一点点帮他把眼睫上的血痂擦掉。

在我擦的时候,林重檀另外一只眼的眼睫抖了几下。他不错眼地盯着我,唇也微微分开,像是准备说些什么,而我在擦到他额头处伤口时,猛然地用手指重重抠了一下。

本凝固的伤口重新裂开,瞬间流出的鲜血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林重檀定是疼的,唇一下子抿紧,我冷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上沾到的血擦到林重檀的脸上。

“给个甜枣再给一棒,你原来就是这样对我的,现在我学得好吗?”我轻声对林重檀说。

林重檀紧抿的唇分开,“好,学得很好。”

他声音比上次还要嘶哑,说到末尾,甚至还咳了两声。方才那个狱卒当着我的面便敢随意折辱林重檀,想来这一个月里林重檀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昔日风光,今日龌龊。

我伸手挑开林重檀的衣襟,他胸膛上的“奴”字已变成青色。这枚奴印是我印的,林重檀到死,身上都会带着这枚印记。

如今林重檀已众叛亲离,一切都只剩最后一击。我要让林重檀尝到我死前的滋味,尝到我是如何被众人欺辱,亲近之人却对我置之不理。

曾经一切是我咎由自取,那今日便是林重檀因果报应。

“林重檀,今日应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我不会再来了。不日我就要离宫开府,我也会向父皇求一门婚事。”我顿了下,“我准备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我不会一直活着对你的仇恨中,所以,林重檀,愿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说完这话,我转身准备走,意料之中听到林重檀的声音,但他所说的内容却让我有些诧异。

“杀了我……”他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来,但又轻飘飘的,仿佛稍微没注意,就会错过这句话。

大抵是天牢久不见日光,林重檀的肤色比之前更加白皙,几乎像书上写的鬼魂才有的肤色。红血沾肤,唇青眸乌,谁看到现在的他,恐怕都难以认出他是一个月前还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林重檀。

琼秀风骨,摧于一朝。

他看到我回头,胸腔剧烈地起伏又平复而下,“杀了我吧,你不是恨我吗——九皇子。”

后面三个字他声音很轻、很轻。

“不,我不会杀了你,我嫌手会脏。”我一字一句地说,话落,我迈步往前走,身后又传来了林重檀的声音,但我这次没有再听,我只是抓过了段心亭。

“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我也会留着你的命,你和林重檀都给我好好地活着,活着去过每一个猪狗不如的日子。”这段话我在段心亭耳旁说的。

方才我跟林重檀说的话,大半都是骗他的,我不会向皇上求婚事,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再跟其他人在一起,我不想去耽误任何一个女儿家。

重新将段心亭关回京郊的房子后,宋楠驾马车送我返回宫中。途中,马车经过了正午门。一声鼓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开车窗,发现竟然有人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用来击鼓鸣冤可以直接面圣的鼓,但这个鼓轻易不可敲,如果证实冤情并不存在,那么鸣鼓之人将立即被斩首。

鸣鼓之人想面圣,也需跪在登闻鼓前敲鼓鸣冤至少两个时辰,纵使这样,也并非所有人都能面圣。

我看清敲鼓之人的相貌后,当即喊住外面驾车的宋楠,“停一下。”

敲登闻鼓的人居然是林重檀的老师道清先生。

我原先在姑苏林家见过这位先太傅道清先生一次。

道清先生虽为林重檀的老师,但与林家来往并不密切,甚至可以用生疏二字来形容。

林昆颉一直想设宴款待道清先生,但屡屡没有成功。我唯独见到道清先生的一次,还是林重檀病重,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去道清先生那里,道清先生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学生,才到了林府一趟。

道清先生身为先太傅,学识高,性子也傲,跟人说话时都很冷淡。唯独对上林重檀,面上才会有些笑意。

此时年过花甲、双鬓发白的道清先生,跪在正午门的登闻鼓前,他是来给林重檀求情的。

所言之语字字泣泪,言辞恳切,望皇上重审林重檀之案。

因有人敲登闻鼓,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道清先生像是没注意到围观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话。

“林重檀自幼受吾教诲,吾不敢夸其聪,但言其行正,万不会做出丧德辱人之事。古来今晚冤案累累,幸陛下清明圣德。请陛下重审此案,世无冤案,方能国祚绵长,海晏河清。”

初春的京城乍暖还寒,在酷寒的地砖上跪上两个时辰,以道清先生的高龄,怕是膝盖都要废掉。

我看着道清先生的模样,放在腿上的手不禁握紧。如果当初也有人替我说一句话,有人真心爱护我,该多好。

如果林重檀死了,道清先生一定会很伤心吧。

心里想着,鼻尖开始泛酸,我擦了下眼角的泪,将车窗重新关上,“宋楠,走吧。”

马车悠悠向前行,道清先生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从外飘进来。

我刚回到华阳宫,钮喜就告诉我太子来了。

“他来了多久了?”我脱披风的动作一顿。

“有小半个时辰了,太子殿下问起您去哪了,奴才只说您出宫了。”钮喜说。

我嗯了一声,将脱下的披风递给钮喜,走入南殿前,我吩咐他去端点心,说的全是太子喜欢吃的。

去东宫那么多回,我对太子的喜好也算了解。

“对了,叫御膳房送奶茶过来。”我又补了一句。

“是。”

我独自进了南殿,一眼就看到正懒散坐在椅子上的太子。他许是等我许久,眉眼情绪淡淡,像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太子哥哥。”我唤他的同时,向他走过去。

太子撩起眼皮子看向我,他先将我打量一遍,才语气不祥地问:“从哪回来了?”

我走到他跟前才停下脚步,“天牢。”

太子眼睛微微一眯,“去见林重檀?”

“嗯。”我知道我去天牢的事情瞒不过太子,所以一开始就不准备撒谎。

钮喜这时送点心上来,我被宫人伺候着洗净双手后,主动用公筷夹起一块太子平日最爱吃的点心放在太子面前,“太子哥哥,你尝尝这个。”

太子瞥我一眼,“讨好孤?”

我抿唇没有说话。

太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把我夹给他的点心吃了,不过其余点心碰都没碰。我看他没有碰,干脆自己吃起来。

吃到一半,太子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够了,你要撑死你自己。”

我把口里的那口咽下,慢慢说:“撑不死,太子哥哥,我今日看到有人敲登闻鼓了,好像是林重檀的老师。”

“不用管那老不死,想翻案,想得美。”太子提起道清先生,话里尽是轻蔑。

我转头看向太子,“那父皇会见道清先生吗?”

太子说:“如果见了,那就送他们师生一起上路。”

我沉默一会,说:“我不想牵连无辜人。”

御膳房的奶茶这时也送到了,太子让宫人把奶茶放到我面前,他不爱吃甜食,东宫的奶茶每次也只有我喝。

他等我喝完,仿佛意有所指地说:“弟弟,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心软,生于帝王家,怎么能心软。心慈者,成不了大事。”

“我也没成大事,此生当个闲散王爷,辅助父皇和太子哥哥便够了。”我低声说。

我这句话说完,下巴忽地被捏住。太子突然伸手,让我愣怔了下。我看着他,刚想开口问他做什么,就看到他另外一只手拿起手帕,像照顾孩童般给我擦了擦唇,“怎么吃东西跟猫似的,还沾在唇上。父皇准备让你离宫开府了?”

太子不愧是太子,我只说一句话,他已猜到某些事。

“嗯。”我说完发现太子还没松手,很不适地补了一句,“还没擦干净吗?”

我并非孩童,太子这种照顾让我不舒服。

太子缓缓收回手,“开府也好,那父皇有没有提你的婚事。”

“还没有。”

太子阴柔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极真诚的笑,说的话也像兄长对弟弟说的话,“婚事的话要好好挑,太着急可不行。”

我并不着急,也对婚事毫无憧憬。不过这些话,我不准备跟太子说。

皇上并没有见道清先生,而道清先生也很坚持,每日都去敲登闻鼓,跪到第三日,道清先生晕了过去。

宫里终于有人出来,但不是带道清先生进宫,而是奉皇上的口谕将道清先生带离。其中还有御医,给道清先生治病。

皇上不想见道清先生。

发现林重檀杀探花郎、奸.淫太子妃的人是太子,如果这个案子是冤案,那就意味着太子撒谎。

而道清先生又曾是皇上的太傅,有师生情分在里面。

因为皇上不可能见道清先生,但皇上估计也没想到道清先生竟然那么固执。

道清先生在病倒后,没几日又撑着病体去敲登闻鼓。当日,皇上召见太子,太子听召后,叫我去东宫一趟。

我一看到太子的表情,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父皇是不是不准备杀林重檀了?”我刚问,太子就把手里的东西砸了。他手里是番邦国最新上贡的贡品,但被他转眼就砸毁。

其实我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从看到道清先生开始。在皇上眼里,死的人是探花郎,被辱的是未来的太子侧妃,所以此事有转圜余地。

“那就不让林重檀死了,父皇既然叫太子哥哥去,想来也是为难,他希望给道清先生一个面子,但也要顾及太子哥哥的心情颜面。流放吧,让林重檀跟林家的人一起流放,但他不同,他终生都要待在流放之地。”我对太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