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玉州正值战时,虽说目前战事还仅局限于玉州南部,但大离层层推荐的脚步,却从来没有停止。谁都看得出来,若是大离再这样稳步推进的话,兵临玉阳城下,或许也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也许,明天一觉醒来,玉阳城外便会出现大离的战部。

但那又如何呢?

就算大离真的兵临城下,到那时也不过是一场死战罢了。对于如今的玉州修士来说,当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时候,还真不怕死战。这一点,便是那些上了年纪,经历过当年玉州宗门联盟统治的那些老人,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同样一片土地,同样还是那些人,为何当年就会被大离打得丢盔弃甲,如今却能死战大离,一步不退呢?

很多事情,真的是说不清楚。

玉阳城外,那座如今在整个修真界都声名鹊起的稷下学宫内。已经取得学宫正式教授的身份的张尧,和一名年轻人对面而坐。

在稷下学宫,教授是比夫子更高一等的先生,仅次于学宫祭酒。整个稷下学宫,也不过百余位教授,而且多半都是成名已久的宿老。只有张尧,最是年轻。继打破学宫惯例,成为学宫最年轻同时也是修为最弱的夫子之后,张尧如今又再次打破常规,成为学宫内最年轻的教授。

然而,相比当年成为夫子时候的吵闹,张尧被学宫授予教授身份的时候,却少有人质疑。

因为在几年之前的那场论道之中,张尧以一个新晋学宫夫子的身份,和禅修一脉鼎鼎大名的吉藏和尚,论道十日!最后,双方竟是以平局收场。虽然都不曾驳倒对方,但对于张尧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成绩。

吉藏和尚是谁?那可是西漠三论一脉的首座!当世最顶尖的几位大德高僧之一!能和吉藏和尚坐而论道,甚至能让吉藏和尚认可他的学问理论。这样的张尧,如何不让大家佩服?

单凭那场论道,便足以让所有闭嘴了。自那之后,稷下学宫内许多学员,都主动拜张尧为师父。对此,张尧来者不拒,提出了一个‘有教无类’的说法。不管是强大的周天境修者,还是初入修行之道的炼气期修者,张尧都一概不惧。用张尧的道理来说,那便是天底下的学问,本来就是要传授他人的。能传授更多的人,启迪民智,本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何必敝帚自珍?

按照修真界的传统,夫子、教授与师父不同。前者可以拜很多个,甚至只要听对方一次讲道,都可以称对方为夫子,同时也可以自称为学生。但师父却只能拜一个,一生只能拜一个。另外,修真界向来有道不可轻传的说法。一旦做了人家的师父,那是要教真东西的。所以绝大多数强者,可能会收很多学生,但弟子往往就收几个而已,而这几个弟子,往往师父也会真正用心去教。

而像张尧这样,打破常规,收了一大堆人做弟子,这还真是少见。

有好事者算过,张尧目前公开收下的弟子,便已经超过一千人了。这在整个稷下学宫,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所以也有些看不惯张尧的好事者戏称,说张尧其实根本就不懂先生和师父的区别。

至于今日这个坐在张尧对面,和张尧讨论学问的年轻人,则同样是身份不凡。半月之前,当这名年轻人抵达玉阳城的时候,议长官邸那边甚至都亲自给他举行了欢迎议事。后来年轻人来到稷下学宫的时候,更是引来无数学宫弟子围观。

这个年轻人,名叫曹墨。

他爹叫曹慈,被誉为是有望成为下一代曹氏家主的人物。他家老祖宗,是如今原陵曹家两大纯阳之一的宝羽老祖。他姑姑是东海鱼龙岛岛主夫人,曹圻。姑父是当下正在娘娘岭大战,被整个修真界誉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卫易。

光凭这份家世,便足以让很多人为之侧目了。

而曹墨本人,更是一位极其厉害的年轻天才。在原陵那边,甚至有曹墨天赋尤胜乃父的说法。曹慈的天分,那可是有目共睹。尤其是在灵晶法宝一道上的造诣,更是堪称恐怖。但曹墨却是公认在这方面的天分,尤胜当年的曹慈,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一位准灵晶法宝宗师!

曹墨这次远来玉州,名义上是护卫商队,护送一批原陵到玉州这边的货物。但实际上,以曹墨的身份,如此大张旗鼓的来玉州,这背后的意义,可就十分复杂了。

只是,曹墨的那些事情,张尧并不太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口中的道理。

“先生说,我曹家的机巧之术,不过只是小道,我却不这样认为。”两人论道之时,曹墨亦没有任何以势压人,或是看轻张尧之类的做法,而是十分郑重的和张尧讨论双方的道理。

“先生所说的机巧之术,在我曹家看来,却是一条真正的大道。且不说我家始祖以此证道,只说先生的道理。敢问先生,先生可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曹家的这些所谓技巧之术,能够真正广泛应用于整个修真界,会给这天下带来多大的改变?”

“所有的思想,都需要建立在适合的时代背景下。就比如先生如今的思想,若是拿到上古时代,人族和百族争锋,朝不保夕的时候,恐怕当时的人多半会觉得先生的学问,是在……”

曹墨说到这里,微微停滞,没有想好用什么词。张尧此时却是淡然一笑,道:“此处用放屁二字如何?”

曹墨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个字,可是先生自己说的。”

两人皆是大笑。

笑过之后,张尧点了点头,道:“你刚刚的说法,有一点我十分赞同。当世思想,更有长短利弊,这是事实。我张尧也从来不认为,有任何一种思想,可以放之古今四方皆准。就如你刚刚所说,若是拿到上古年间,我辈人族朝不保夕的时候,我这学问确实没有一两件灵晶法宝来的实惠。”

“但拿到如今这个世道,我觉得可能就很有必要了。”

“而且,我倒是也很赞同你所说,任何一种思想,都需要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之上。上古时代,人族朝不保夕,需要一种杀伐果断的思想。后来大离垂拱以治天下,则需要讲究王道。而如今的这个大争之世,恐怕就需要一种与以往都截然不同的思想了。”

曹墨点了点头,道:“先生这话,倒是不差。其实,我曹家的灵晶法宝之道,也并非如世人所想,只是机巧之学。数千年来,我曹家一直恪守的祖训,在我看来,便是一种极具智慧的思想。”

“我曹家的祖训当中,一直主张世人皆平等,严禁曹家子弟,依仗家世欺负百姓。再比如,我曹家祖训之中,亦主张曹氏子弟,不争天下,不争霸业,家业不出原陵,不对外征战,同时亦敢于和任何进犯原陵的敌人死战。”

“还有,我曹氏祖训当中,更鼓励族人,敢于仗义执言。若见世间不平,当出手助之。”说到此处,曹墨忽然笑容更胜,道:“在我看过的一卷家族手札当中,当年始祖在世的时候,曾对曹家子弟说过这样一段话。”

“在外面如果看到什么不平之事,我曹家子弟,出手便是,不必顾忌他们身后的任何背景。有理走遍天下,只要道理在我们这边,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为人一世,总该有些侠气才是。若是打了小的惹出了老的,家族给你兜底。若是和他们讲道理他们不听,那曹家长辈去和他们讲。再不行,我去和他们讲。”

“若是我也讲不通的话,那我就抽他们,抽到让他们妈都不认识再说。”

张尧不由有些诧异,但随即更是笑的肆意。

像这种曹家内部的秘辛,若不是曹墨亲口讲出来,以张尧的身份,还真不大可能知道。

“曹家的家训,一直是享誉整个修真界的。但我觉得,曹家的很多想法,不成体系。若是你能整理一下这些思想,整理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倒是不差。”

曹墨顿时眼前一亮。

曹墨此来玉州,除了曹家家族的一些使命之外,对于曹墨自身而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曹墨试图外出游历,突破自己的瓶颈。

曹墨的瓶颈,不在修为,而在心境。

大概是因为个人修行天分,实在是太过逆天的缘故。自曹墨修行以来,不管多高明的曹家手段,曹墨都能学之即会,甚至还能触类旁通。如此顺利的修行过程中,曹墨反倒生出了一个心境上的瓶颈。

自己到底为何而修行?

或者说,为何而努力学习灵晶法宝之道?

刚刚张尧的这句话,带给了曹墨极大的启发。曹墨甚至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方向!

“曹兄,虽然你我只是初逢,但我如今倒是有件事,希望请曹兄帮忙。”

在这场并不算是论道的切磋谈论之后,当曹墨准备离开的时候,张尧却先行起身,对曹墨施以大礼。

“张兄不必如此。”

曹墨连忙还礼,同时扶起张尧,连称呼都由‘先生’变成了‘张兄’。

“你我虽是初逢,但甚是投缘。张兄不必多虑,若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只要合乎天理人心,不违背道义,曹墨自然竭尽全力。”

张尧点了点头,随即将一枚玉简,递给了曹墨。

“这是我的先生,前些日子给我的一封信。”

曹墨缓缓接过玉简,微微有些犹豫。像这种私人信件,本就是一个人的秘密。他和张尧不过是初见,如此冒昧,实在不智。不过,在看到张尧炙热的目光之后,曹墨最终还是以神识扫过了玉简。

玉简里,只有一句很简单的话。

“何不南下,至云莽论道?”

最后的落款,只有两个字。但那个两字名字,却让曹墨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范梧。

出身曹家核心主脉,又是曹慈的儿子,曹墨自然听说过许多有关范梧的事情。他万万不会想到,如今在玉州乃至整个修真界,都声名鹊起的张尧,竟是范梧的学生?

“范先生……是你的先生?”

曹墨问了个很没意义的问题。明明刚才张尧都已经承认,范梧的先生身份,但曹墨还是想再确认一遍。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在我少年时代,范先生曾以蒙学先生的身份,教过我数年。我曾想拜先生为师,可惜先生却没有答应。”张尧难得有些羞赧,道:“这些年我一直希望能够再见到先生,但却始终不知先生所在,甚至连先生的身份也不知道。直到先生向我主动传讯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先生真的是来头甚大。”

曹墨不打算追问张尧昔日的经历,继续问道:“那张兄希望我做什么?”

张尧目光郑重道:“我想赴先生之邀,南下前往云莽论道。另外我还想带上我的许多学生,同时去南方游历。并且广邀各方,一同论道于云莽。”

“如今的玉州,虽然战事紧急,但这却是修真界的内战,我不感兴趣。我辈的道理,到底是否符合这个时代,应该拿到前线战场上去验证!”

曹墨有些心潮澎湃。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能生于这个时代,与这些人同代而居。

“好,你放心!待我返回原陵的时候,我会带你们一起走。不管是玉州这边,还是沿途路上的安全,我都可以负责。到了原陵之后,你们可以取道东海,转而前往云莽前线战场。”

两个年轻人,抱拳拱手之后,就此分别。

生于这个大世,若是不能亲身参与,共赴人族之难,何其可惜?

……

当一股股细小的暗流,自各大修炼界开始涌动,并且逐渐汇聚起来,无数注定在历史上无法留下性命的人,终于合流到一起,形成了一股南下洪流。

无数北方修士,纷纷南下,准备前往两族战场,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两族之战,岂可让天玄宗一家独战于前?”

当这个口号,被无数南下修士喊出的时候,便成了这个时代最洪亮的声音。

这股南下洪流,悄无声息之间,便彻底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