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了。

但梦里的那些记忆还在。

谢弦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仍是难以分清现实与梦境,或者说是难以分清她的记忆和那位掌门师尊的记忆。

师父的记忆,很长,超过千年,跨越两世。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见惯了世事的白云苍狗。

少女的记忆,其实只有百年。就算这百年内,多半还是被师父控制身体,自己陷入沉睡。

当一个只有几十年记忆的女子,凭空多了上千年的记忆。这种光怪陆离的错愕感觉,常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

不过有一件事,谢弦歌很清楚。

在接受那些记忆的同时,她便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刚入门的少女,而是一个拥有上千年记忆经验的老怪物。

唯一的区别是。在见到那个和掌门师尊记忆里完全一样的少年郎之前,少女更倾向于是由那位师父的性格。而在见到那个少年郎之后,既然师父已经选择自由消散,她便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但同时,那门转世之法的本质,本就是将两人彻底融合。所以从当下来说,谢弦歌和掌门师尊两人,其实可以算作是一人。

对于掌门师尊,谢弦歌没什么恨意。因为对于如今的她而言,两人本就是一人。恨掌门师尊,无异于是在恨她自己。

而且,谢弦歌其实也不认为,师父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包括夺舍她这个弟子,最后又彻底消散,她都能够理解。

因为彻底融合了师父的记忆,对于那门转世之法,谢弦歌也是完全清楚。在她看来,师父本来是可以彻底消泯掉她的人格,让两人彻底合二为一。只是在谢弦歌神魂本源的深处,一直有一道诡异的愿力,彻底护住了少女。

很多年以前,有一年年祭,少女和卫易在苍灵城内逛街的时候,在一家客栈内遇到了那名年轻禅修恒秀。谢弦歌现在断定,恒秀只怕也是一位转世的大德高僧。至于是历史上哪位高僧的转世,目前还不好说。不过谢弦歌日后有机会的话,肯定要亲自去一趟西漠,问问这其中的因果。

当时那个名叫恒秀的转世禅修,送了卫易一套战阵,给她诵念了一段祈福经文。正是这段经文所蕴含的愿力,让少女的人格虽然被彻底融合,却没有消散。

直到今日,谢弦歌就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而这场梦里,有太多的内容,需要她慢慢去消化。

对于谢弦歌来说,掌门师尊的消散,无疑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但对于眼前这个少年郎来说,不过是眨眼间的一瞬罢了。少年听到先前落霞岛岛主的那些古怪言语,有些错愕,没明白到底是在指什么,还以为遇上了一个疯子,不由退后了两步。

谢弦歌始终觉得,掌门师尊或许是被那位姚先生给骗了。因为师尊已是当世至强的纯阳,仍是不知道世间真的有所谓的轮回。轮回之说,一直都只存在于禅修的典籍当中,或许只是禅修们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

至于眼前这个少年,谢弦歌更愿意相信,是跨越千年之后,一个和当年之人皮囊完全相似的个体。虽然皮囊相似,但本质上却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而那位姚先生为何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图谋,谢弦歌懒得去想,更没时间去想。掌门师尊彻底离世,摆在她面前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你既然和我有缘,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可以让你进入落霞岛修行。至于未来的路到底要如何走,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对于眼前这个少年郎,谢弦歌谈不上喜欢,但确实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少女融合了师父的记忆。在师父的记忆当中,对这个少年郎有着深深的眷恋。

谢弦歌能感觉得到,师父到底有多喜欢那个曾被她亲手捏碎脑袋的男子。但她如今是谢弦歌,不是她的师父。

于是少女屈指一弹,发出一道传讯,通知这附近的落霞岛门人。后面自会有人处理少年的事情,将少年带去落霞岛。至于少年以后能走到哪一步,谢弦歌其实并不是太关心。

她现在有太多事情要思考,也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几十年来,她仿佛做了一场极长极长的梦,梦境的时间更是跨越了千年。在这场梦之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霞岛弟子。但在这场梦之后,如今的谢弦歌,已经成了落霞岛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掌权者!

尤其是在掌门选择自行消散后,融合了掌门记忆的谢弦歌,就成了落霞岛真正意义上的掌门。

这些年来,落霞岛掌门一直借谢弦歌的身体行走在外,明面上是以落霞岛门派首徒的身份打理宗门,后来又直接成了准掌门。但实际上,这具身体的真正掌控者,一直都是落霞岛掌门自己。至于那座隐于落霞岛主殿当中的灵体,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傀儡。反正落霞岛的事情,都是由掌门一言而决。没有掌门的允许,自然也就没谁敢进入那座大殿,所以自然也无人知晓此事。

在落霞岛内部,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便是落霞岛的另外一位纯阳,云霞老祖。但这位老祖,平时从不管宗门的事情,只是一心闭关。在整个落霞岛内,也只有原本那位落霞岛掌门能够叫得动此人出山。

更让谢弦歌觉得恍若隔世的是,当年她陷入沉睡之前,不过是周天境的修为,但如今却已经是返虚初期巅峰,即将迈入返虚中期的层次。

谢弦歌的修行进境,之所以会如此之快,正是因为那位落霞岛掌门对她施展转世之法的缘故。施展转世之法以后,前代掌门的一身修为,也都快速被她继承。在进阶纯阳之前,谢弦歌不会有任何瓶颈,只需要不断闭关苦修,或者直接灭杀符修,吞噬其修为即可。

这些年来,那些死在落霞岛核心大殿,死在她手上的人,其实全部都被她所吞噬。

“周玉。”

谢弦歌忽然抬头,问道:“我要回落霞岛,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如果没有地方可去,可以和我暂时一起先回落霞岛。”

“我现在是谢弦歌,不是我师父。”

周玉有些犹豫不定。他对这个天下的记忆,还保存在近百年之前。哪怕先前落霞岛掌门与他说了很多这些年世间的变化,周玉仍是有些难以接受。

周玉的记忆,其实还停留在当年云道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那场云道大战,如今看来,相比今日的一些战争,规模其实也不是那么大了。在云道大战以后,周玉便被姚老头寻到,给了他一堆修行用的玉简后,送入一座诡异之地。

那是一处周玉无法理解的地方,周玉在那里修行了近百年,都未曾找到那座世界的边际。

整个世界当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灵元兽,灵气充沛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除了灵元兽以外,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不知是何等存在留下的大道烙印。周玉这些年,就是通过参悟这些大道烙印,提升自己的大道感悟。通过斩杀灵元兽以及闭关苦修,提升修为。

然后,等到周玉跻身返虚期以后,便直接被送出了那座世界。回归修真界以后,恰好正是姚老头让他去送信的日子。

在接近那座世界的核心处时,当时周玉已经达到了周天境巅峰,仍是会产生恐怖的溺灵之感。周玉相信,那座世界的核心秘密,应该就在更深处。可惜他进阶返虚之后,就被自动送了出来,自然也就没有继续探索的机会了。

“我暂时也没什么好去处,那就先去落霞岛待些日子吧?堂堂圣地门派,当年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以后嘛,我可能去找一找家族,或者去看看老板。”

老板?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称呼。

但是谢弦歌知道,这个成功,对于周玉来说,只特指一个人。

真是很遥远的记忆啊。

……

回归落霞岛的谢弦歌,还没等她进入岛内的核心大殿,便看到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妪,站在殿外,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许久。

“掌门算是故去了?”

云霞老祖一开口,便点明了谢弦歌最大的隐忧。

少女顿时脸色大变,看待云霞老祖的眼光也有些不善。

不过,就算眼前是一位纯阳老祖,谢弦歌也没有什么惧怕。因为对她而言,如今的她,在和前代掌门相融之后,其实已经相当于是落霞岛的新任掌门。如此一来,修真界所有符修,都要受她的制约,便是这位云霞老祖也不例外。

“放心,我对你没什么恶意,对掌门这个位置,更没什么兴趣。只是按照掌门之前的遗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落霞岛的第六代岛主了。”

这位在落霞岛德高望重的云霞老祖,竟是主动朝谢弦歌这个后辈,深深一揖。

落霞岛第六代岛主?

谢弦歌有些发懵。在此之前,她其实也考虑过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既然师父已经坐化,那就意味着,她从此在门内再无庇护。未来何去何从,确实是个问题。可云霞老祖的出现,等于坐实了谢弦歌继承岛主之位的身份。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她将成为天下所有符修的共主!

“掌门希望,何时举行即位仪式?我虽然不喜欢插手宗门俗务,但如今落霞岛正是多事之秋,掌门又是初登大宝。有需要云霞的地方,云霞自会出手。”

谢弦歌没有拒绝,而是直接以落霞岛新任岛主的身份,微微点头。

“那就多谢师伯了。”

……

落霞岛前代掌门,坐化于落霞岛内。

新任岛主,将由前代掌门的那个名叫谢弦歌的弟子接替。

这无疑是弘武七十八年,最让人震惊的一个消息。堂堂一个圣地门派,换了主人,这种事情,自然是天大的。如果按照以往的惯例,落霞岛需要举行盛大的掌门登位仪式,各方都需要派观礼使团前往天南观礼。

但这一次,显然不可能了。

天玄宗所辖的云莽、东海两界,正在应对妖族的进攻。落霞岛和两剑山直辖的三界,则已经大军压境,在两江西部和大离名将张香涛展开对杀。云州那边,御灵宗堂堂一个圣地门派,都被彻底除名。天九宫主力战部,刚刚在云州西南被离景原击溃。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大离和冰雪神殿,马上就会在云州北部,开始一场更加惨烈的大战。

整个修真界,就没有一个安生的地方。

在这种局势下,落霞岛岛主换人的这种事情,自然也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了。不过,落霞岛这边,还是按照老规矩,举行掌门登位仪式。而且按照老规矩,向几大圣地发出观礼邀请。至于咸安城那边,因为双方现在正处战时的原因,则没有发出邀请。

当然,大家对于新上位的谢弦歌,所知依然十分有限。除了公开能够查到的那些,对于谢弦歌到底是如何赢得前代掌门的信任,又是如何在百年之内,便成功进阶返虚巅峰,大家则一概不是。大家更不知道,这位新岛主上位后,落霞岛会出现哪些变化。

其实,就连落霞岛自身的绝大多数修者,亦是如此。

……

咸安城内的东临街,因为紧邻皇宫,成为咸安城那些最顶尖的达官显贵的居住所在。在这条东临街上,有座谢府,是如今民事院副院首谢希年的府邸。

不过,谢府虽然是一位副院首大人的府邸,但这些年来,却堪称是东临街上最冷清的一座宅子。这主要是因为,谢希年虽然贵为一院的副院首,但却是咸安城内出了名的冷灶。

当年谢希年因为弹劾门师李砚山,得到了前朝乾安先帝的垂青,将其擢升为副院首级别的大离高官。但同时,谢希年的这种做法,也让整个大离官场为之不齿,少有人愿意与之来往。如果乾安先帝还在,谢希年或许还会被重用。但可惜的是,乾安先帝死在了那场仙战当中,新任大离皇帝离平,对其同样观感一般。所以这几十年来,谢希年曾辗转数院,担任副院首一职。但不管是到了哪里,都一定受到同僚的排挤和打压,基本没有任何实权。

以谢希年的本事,本来倒也不怕这个。官场上最讲究一个稳字,谢希年自忖只要自己忍过这段时间,踏实做事,这些总有一天会过去。但最近这些年来,他在咸安城的身份地位,却越发的尴尬。

这种尴尬,不再是因为他当年弹劾门师李砚山,而是因为他的亲闺女,正在落霞岛位高权重,如今更是成了整个天南的掌门!

这种情况下,谢希年不死已经是皇恩浩荡,更何况还让他继续保留了副院首级别的官职?

在谢弦歌即将成为新任落霞岛岛主的消息传来时,这一日,谢希年在府内的一株枇杷树下,坐了很久很久。

他在想,如果自己当年不曾离开云槐岭,没有去追求什么狗屁抱负。如今的他,是不是就该截然不同了?

“原来,我最想要的,竟然只是那座一家三口安稳生活的小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