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对陆莹来说却是最绝望的一个,捷报传来没多久,沈翌说永不立后的消息,也传到了扬州,她盼了三年,盼来的却是他的永不选秀。

这就意味着赵公公不会归还安安。

除夕夜,李大娘邀请陆莹去对门吃团圆饭时,她也以身体不适拒绝了,最后是双胞胎和落玫带着圆圆过去的。

陆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她双手抱膝,将脸埋在了腿上,没一会儿精致的小脸,便哭得湿漉漉的。

半晌,房内传来一声叹息,“再哭下去,圆圆回来,就要发现了。”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陆莹慌忙擦了擦眼泪,抬头时,才发现,顾瑾不知何时竟站在门口。他一袭雪白色衣袍,身姿挺拔,温润如玉,唯独一双眼睛,深邃漆黑,令人难以看透。

漫天的炮竹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陆莹根本不知道他何时过来的。

他无心吃酒席,便出来透了透气,走到门口时,却耳尖地听到了她的哭声,他有些担心,才走了过来。

她并未发现他,哭得压抑又悲痛,顾瑾没有打扰,默默陪了她一会儿,她的泪却好似流不完,他没忍住,终究还是开了口。

陆莹吸了吸鼻子,抬起了白皙的小脸,她眼睛红通通的,眼睫毛也湿漉漉的,瞧着很是惹人怜惜。

顾瑾伸手递给她一个帕子,陆莹道了声谢,才伸手接住。

顾瑾总觉得她藏着很多秘密,他甚至想过调查一下她的身份,怕引起她的反感,他才没有让人查。

他低声道:“发生了何事?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定义不容辞。”

陆莹道了声谢,声音尚有些哽咽,“就是有些想家人。”

顾瑾有一双能包容一切的双眸,像是历经千帆后,仍保留着初心,在成年人身上,显得弥足珍贵。

他静静注视着她,低声道:“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止想家人这么简单,若是遇到了什么事,说不准我可以帮你,我虽然不算太富裕,手中却有一些人脉,真的不需要我的帮忙吗?”

这三年他对她一直很照顾,陆莹自然不好再麻烦他,她再次笑着道了声谢。

顾瑾靠在门上,并未进来,仍旧很守礼,他道:“不想笑,不必勉强,你我相识三年多,应该勉强算是朋友吧?”

陆莹敛起了笑,半晌才点点头。

他道:“朋友间本该互相帮助,这些年,因为你和圆圆的陪伴,我娘脸上才真正有了笑,我一直很感激你们,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帮你,这句承诺,永远算数。”

天色已然黑了下来,怕被人瞧见,对她名声不好,顾瑾笑道:“我再不回去,圆圆估计要找我了,我先回去了。”

陆莹颔首。

他走出几步后,却又折身返了回来,她窗前放着书案,上面摆的有纸墨笔砚,顾瑾提笔在上面写了几句话,方转身离开。

陆莹凑近后,才发现,上面写的是:我知道你身份不简单,遇到的麻烦,兴许连后院那十二人都无法帮你,我手下也有一批人,只要你愿意,上刀山下火海,任你驱使,你若不想无偿接受,可以付给我银票,也可以欠我一个人情。

看到这几行字时,陆莹一颗心止不住地怦怦乱跳,她多想抓住他这根救命草,却又怕带给他危险。沈翌乃天子,皇宫内防守那般严,想闯入皇宫抢人谈何容易。

她究竟该怎么办?

此时,沈翌正在查看舆图,这图是他费了不少功夫,让人从大周买来的,赫然是大周的地形图。他曾亲手绘制了两张,交给了两位将军,他正在估算着大军的进度,安安就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了他怀中。

自打有了宁宁后,安安变得更爱学习了,每日都会拿出半个时辰,教宁宁识字,刚刚听完一个故事,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母亲对孩子的爱最无私,也最不可代替。

可他的母亲为何要去天上,难道她根本不爱他?

他心中有些闷闷的,伸手环住了沈翌的腰,小脸贴在了他怀里。

沈翌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般失落,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怎么了?”

安安闷闷道:“父皇,母亲为何去了天上?”

沈翌握着舆图的手,不由一紧,他收起了舆图,将他抱到了腿上,半晌才道:“怎么突然想起了她?”

安安没吭声,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沈翌心中不由一痛,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她的死,说到底,是他害了她,这一刻,他竟害怕面对安安,怕他失望的目光,也怕他的怪罪。

他头一次当了逃兵,“明日是大年初一,父皇无需处理政务,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安安年龄尚小,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眼睛不由一亮,“真的吗?宫外什么模样?像书籍上说的,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吗?”

“大年初一许多店铺会关门,没那么热闹,上巳节时,会有你说的场面,还有有烟花,炮竹,到处都是璀璨的灯笼。”

安安眼睛一亮,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襟,恳求道:“父皇,我可以上巳节再出去吗?我想见识一下书籍上的画面,带宁宁一起。”

沈翌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这日,京城的上元节如往年一样热闹,不仅锣鼓震天,漫天都是烟花,花灯更是绵延数十里。

沈翌正欲带着安安和宁宁出宫时,暗卫就拦截了一封信,他将信呈到了御前,道:“陛下,这信是扬州传来的,收信人是赵公公,据属下所知,赵公公并未有任何亲人在扬州,不知是何人给他传的信。”

若放在平日,沈翌未必会查看他的信,如今两国正在交战,扬州离大周又仅隔着三座城池,就算对赵公公一向信任,沈翌还是打开了信。

信上写着几个字:可告知陛下。

沈翌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瞧见这封信时,他无端有些心悸,本能察觉到了什么,他低声道:“将赵公公喊来。”

第59章 寻她

明月高悬, 廊下挂着宫灯,院中灯火通明,因着沈翌要将两位小皇子带出宫,赵公公难得闲下来, 他正坐在藤椅上赏月, 就见两个侍卫走了过来,道:“赵公公随我们走一趟吧, 陛下有请。”

赵公公眼睫一动, 这个时辰,陛下理应出宫了才对,赵公公估算了一下时间, 暗卫的信差不多这几日传来, 他心中一凛,快步走到了主殿外。

他过来时, 殿内传来了沈翌的声音,“你先带安安和宁宁下去,给他们各自发一百文,等会儿让他们买东西。”

片刻后,宋公公就领着两个小孩走了出来, 安安眸中多了丝跃跃欲试, 他正跟宁宁说着,一百文究竟是多少钱,可以买什么。

孩童的声音清脆又欢快,抬头瞧见赵公公时,安安才哒哒朝他走去, “赵公公, 父皇要给我一百文, 我给赵公公买饴糖吃。”

赵公公笑得满脸皱纹,一连说了三个好。直到侍卫通报完,赵公公才摸摸安安的脑袋,躬身走了进去。

室内,沈翌正沉默地坐在书案前,赵公公进来后,他便将那封信递给了赵公公,“赵公公要告知朕什么?”

赵公公瞧见这封信时,一颗心就提了起来,他不动声色瞄了一眼,才将信揣进袖中,人也跪了下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按先帝吩咐的道:“太上皇尚在时,皇后求到了他跟前,说想与陛下和离,碍于皇家颜面,太上皇没直接答应,木槿死后,见皇后情绪不太稳定,太上皇便做主,安排了她的假死,皇上曾给奴婢下旨,若您不再立后,就让奴婢将皇后的下落告诉您。”

赵公公说完便跪了下来,只觉得太上皇当真是处处为皇后考虑,连她的主动出逃,都说成了他自己的安排。他自然不清楚,太上皇之所以这么说,也是为了沈翌。

若得知她宁可冒着杀头之罪,拼死也要逃离他身边,以沈翌的骄傲,未必会将陆莹寻回来。太上皇隐约察觉出了沈翌对陆莹有情,这份感情究竟有多深,他却不好把握,不管是为了两个孩子,还是为了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他都希望,两人能和好。

沈翌眸色骤然一变,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杯子,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这一刻,他甚至以为出现了幻觉。

赵公公深深将脑袋埋了下来,“奴婢这三年,无一日不处于煎熬中,然圣命不可违,望皇上恕罪!”

沈翌沉默站了半晌,他深邃立体的侧脸在烛火下让人瞧不清情绪,唯有轻颤的手指,泄露了他的心情,半晌,他才艰难的开口,“她在哪里?”

赵公公道:“在扬州。”

直到赵公公离开后,沈翌仍站在原地,身形恍若一座雕像,安安左等右等,却等不来他的身影,他将自己新得的一百文揣到了怀中,跑到了殿内,想到书籍上说的“帷薄之外不趋,堂上不趋,执玉不趋……”

他方放缓脚步,父皇的话尚在耳边回响着,他身为储君,言行举止代表着东宫和皇家,一言一行皆需注意。

安安进来后,才瞧见父皇正站在殿内,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喜悦、震惊、悲痛,几乎难以用语言描述。

安安眨了眨眼,只觉得父皇这个模样有些怪怪的,他走到了他跟前,伸出白嫩的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父皇?不是要去上元节吗?”

他一连喊了两声,沈翌才回神,他宽大的手摸了摸安安的脑袋,伸手一把将安安抱了起来,再开口时,嗓音又沉又哑,“再等一下好吗?”

安安揽住了他脖颈,离近了才发现,父皇的眼睛有些猩红,他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的眉眼,低声道:“父皇,你身体不舒服吗?”

沈翌摇头,他不自觉搂紧了安安,唯恐刚刚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梦,梦醒后,她还是早已离开了他,半晌他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他将安安放了下来,道:“去将赵公公喊来。”

赵公公刚赏了会儿月,得知皇上召见时,他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难不成皇上要反悔不成,后悔放过了他?

他一张老脸有些发苦,他是犯了欺君之罪不假,可这一切不过是奉先皇之命啊,他忐忑地走了进来,进入殿内后,发现安安也在,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放回肚子里,谁料下一刻,就听皇上开口对安安道:“你先去偏殿,等会儿父皇去找你。”

安安“哦”了一声,乖乖退了下去。

赵公公哭道:“望皇上饶老奴这一次!实在是太上皇有命,老奴才不得不欺上瞒下啊!”

沈翌抿了抿唇,“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赵公公神情一顿,继续恳求道:“望皇上饶老奴这一次!实在是太上皇有命,老奴才不得不欺上瞒下啊!”

沈翌揉了一下眉心,“之前的话。”

对上他略显茫然的神情时,沈翌才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古怪,他没再让他重复,而是道:“皇后这三年都在扬州?”

“是,太上皇派了云骑十二人护着她,这三年她都很安全。”

沈翌隐约知道,先皇手中有一支暗卫,这支暗卫具体有多少人,他并不清楚,直到先皇入棺后,赵公公才带着其中十二人拜见他,自那日起,这十二人便成了安安的暗卫,一直隐在暗处,保护安安。

沈翌道:“云骑共有二十四人?”

“是。”

直到再次离开,赵公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走后,沈翌才吐出一口浊气,起身站了起来。

等他来到偏殿时,安安等得都快睡着了,终于瞧见他的身影时,他才嘟囔一句,“父皇,您怎么这么慢。”

沈翌没有解释,他让人备了马车,安安和宁宁上去后,他才跟进去,宁宁还是有些怕他,小身体紧紧挨着安安,安安很仗义地抓住了他的手。

繁华的街道上,果然好多人,人多的根本瞧不见马车,到处都是光彩夺目的灯盏。

安安和宁宁都瞪圆了眼睛,眸中满是欢喜,他们东看看,西瞧瞧怎么都瞧不够,街上除了各种花灯展,还有卖冰糖葫芦的、胭脂水粉的等等。

安安很快就被各种形状的面具,吸引了目光,他正欲拉着宁宁过去时,就瞧见一个小孩一手拉着一个人跑到了小摊前,小孩四五岁大,比他高一些,正开心地晃着两人的手,“爹爹,娘亲,我要大老虎面具!”

他身旁的妇人,脸上满是宠溺的笑,还伸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嗯,选吧,喜欢哪个娘亲给你买!”

她笑得那样温柔,哪怕脸上有一块葡萄大的胎记,也丝毫无法遮挡她的慈爱。

安安怔怔盯着看了几眼,心中无端有些发涩。

沈翌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要?喜欢就去选,不是给了你们一百文?你们合理支配,花完就没了。”

安安这才回神,等他拉着宁宁来到小摊前时,那对父母已经付完钱,拉着小孩离开了。

安安鬼使神差地选了大老虎面具,宁宁也随着他选了一只老虎面具,他们还买了冰糖葫芦,买了饴糖,安安没有花完,只花了四十文,剩下的打算攒起来,宁宁也是。

怕他们累,沈翌让宋公公将宁宁抱了起来,自己则抱起了安安,等坐上马车时,两人都睡着了,直到要下马车时,安安才醒,他揉了揉眼睛,一开口就问,“我的老虎面具呢?”

沈翌将小面具戴在了他脸上,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老虎,又想起了那位妇人温柔的神情。

被沈翌抱下去时,安安搂住他的脖颈,忍不住问了一句,“父皇,我母后长什么样?”

安安三岁生辰时,也问过一遍同样的话,当时,沈翌并未回答,自从她离开后,她的一切在他心中都成了不可触碰的痛,他甚至不敢去回忆任何有关她的事,尽管如此,他眼前仍旧时不时出现她的身影,仍旧会噩梦缠身,会半夜惊醒,时间好似永远定格在那场大火中。

她走得那般决绝。

这次,他没再沉默,“想瞧瞧她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