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莹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就瞧见刘婉晴神情不对,马车前面竟是挡着几个黑衣人,领头的那个赫然长着张熟面孔。

他五官端正,四十出头的模样,圆脸,眼睛不大,脸上时常带着笑,却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正是皇宫的大总管,赵公公。

陆莹一颗心沉入了谷底,赵公公朝陆莹拱了拱手,“属下见过太子妃。”

不等陆莹开口,赵公公就对刘婉晴道:“刘小姐先回府吧,今日的事请您务必烂在肚子里,想必刘小姐也晓得其中的利害,若是太子得知了此事,无需咱家出手,刘府便危在旦夕。”

刘婉晴也没敢再提免死金牌的事,刚刚赵公公出现时,她甚至害怕自己被灭口,她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看了陆莹一眼,就离开了此处。

陆莹手脚冰凉,面色苍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赵公公怎地在此处?”

赵公公声音温和,“时间紧迫,奴婢便不与太子妃绕弯子了,皇上怕他走后,您还是想离开,便命奴婢一直留意着您,不料太子妃胆子竟这么大,真敢带小皇孙出逃。”

他声音虽和蔼,陆莹却只觉遍体生寒,她本以为得到了自由,谁料刚瞧见希望,就被堵了个正着,这一刻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眼眶也有些泛红。她万万没料到,她的心思竟被皇上猜了去,该说姜还是老的辣吗?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我清楚嫔妃出逃乃大罪,圣上赐的免死金牌,我交给了长姐,只求不连累家人。”

赵公公道:“奴婢来不是向您问罪的,实际上皇上一直觉得抱歉,他走之前,曾给老奴留了话,说您要是执意离开,就命老奴将这些东西交给您。”

他说完递给陆莹一个紫檀木盒,陆莹打开瞧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是路引和银票,陆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又想到了皇上离开前虚弱的模样。

赵公公道:“皇上还让奴婢将云骑十二人交给您,日后这十二人就由落茗负责,特护太子妃周全。”

陆莹一向敏锐,已经察觉到了他还有话要说,她忍着泪,低声道:“赵公公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太子妃将小皇孙交给奴婢。”

陆莹后退了一步,眸色变得警惕起来,“不可能,他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将他交给你。”

赵公公道:“您只能将他交给奴婢,奴婢已命人将你床上那具孩童尸体藏了起来,等宜春宫燃烧殆尽,只有一副尸骨,若小皇孙不在宫里,必会引起太子的怀疑,届时太子妃也跑不掉。”

“嫔妃擅自带皇嗣出逃,乃重罪,就算您有免死金牌,太子若想罚,您也拦不住,太子妃应该不希望,武安侯府一家老少皆流放到寒苦之地吧?”

陆莹瞳孔缩了缩,一时如坠冰窖。

赵公公道:“太子生性敏锐,唯有将小皇孙留下,他才不会怀疑您的死有问题,否则,他若是彻查此事,您绝对跑不掉。太子妃还是将小皇孙交给奴婢吧。”

陆莹的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心口疼得几乎说不出话。

赵公公叹口气,“就算不为您自己着想,太子妃还是为腹中的孩儿着想一下吧,您再耽误下去,事情必然会闹大,就算您想以死谢罪,保住武安侯府一干人等,您忍心让腹中的孩子,陪您一起赴死吗?”

陆莹震惊地睁大了眼,“什么腹中的孩子?”

赵公公道:“之前您起热时,萧太医便把出了您已有身孕,那几日您情绪不稳,胎相也不太稳,您难道没察觉出您喝的药与寻常的退热药不同吗?萧太医开的实则是保胎药。”

陆莹不敢信,喃喃道:“我分明起热了……”

上次孕期,她起热时,因温度降不下去,是太子给她扎针才退的热。

“好在为了小皇孙,您坚持了用酒精降温,又大量灌水,方起了作用,若是一直不退热,只怕又要劳烦太子为您扎针,届时您有孕的消息也瞒不住。”

皇上当时便察觉到了她有意离开,木槿死后,她情绪一直不太稳定,皇上思忖再三,还是命太医瞒下了这个孩子。

“皇上对您宽厚,不仅允您离开皇宫,还特意叮嘱了奴婢,让奴婢务必护好小皇孙,若是太子另娶又添龙嗣,他愿意让奴婢将小皇孙送回您身侧。”

陆莹的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只觉得悲痛难耐,“皇上真答应了会将安安还给我?”

“是,皇上一言九鼎,定不会食言,只要宫里再添小皇孙,奴婢便会想法带他离开。”

“您放心,有奴婢在,必会拼死护好小皇孙,皇上身边共有云骑二十四人,个个身手不凡,他赐给您一半,另一半则留给了小皇孙,这十二人只要有一个人在,小皇孙都绝不会出事。”

“太子妃还是赶紧将小皇孙交给奴婢吧,再耽误下去,等到太子除掉鲁王,事情必然兜不住。”

陆莹伸手将竹篓取了下来,只觉得悲痛难捱,她将安安从竹篓里抱了出来,忍不住压抑地哭出了声。

安安被她喂了一些安神药,此刻睡得正沉,陆莹的泪一颗颗砸在了他白嫩的脸蛋上。她无比后悔为何这一刻出逃,早知道,她该再多点耐心,应该等到刘婉晴等人入宫,等他们诞下皇嗣,等沈翌坐稳皇位。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陆莹将脸贴在了安安脸上,一时只觉得心如刀绞,她若此刻回去,宜春宫那具尸体根本无法解释,怕太子瞧出异常,让刘婉晴寻找尸体时,她还特意给她说过自己的伤口,尸体上也有一个跟她一样的刀伤。

太子势必会追查下去,届时说不准真会连累家人。

陆莹这一刻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赵公公从她怀中将安安抱走时,她心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悲痛之下晕厥了过去。

隐在一侧的落茗赶忙过来扶住了她,她是云骑二十四人中唯一的女子,奉了皇上之命要跟在陆莹身侧,她伸手将陆莹打横抱了起来,冲赵公公点了点头,便将陆莹放到了马车上。

赵公公没敢再耽误下去,除了太子外,唯有他清楚皇宫的密道,他抱着安安走的密道,直接从东宫出来的,他赶回东宫时,众人正在救火。

他特意弄了点灰,将自己和小皇孙抹得狼狈了些,才冲到大家跟前。

漫天的大火,将整个宜春宫照得灯火通明,好多宫女和太监都在救火,宫内被泼了油,火势很大,房梁都倒塌了下来,又哪里是水能灭得掉的。

冰鉴和冰荼都受了伤,她们曾试图冲进火中,一进去衣服就着了起来,火实在太大,两人脸色煞白,急得眼眶都红了,将身上弄湿后,她们拿布巾捂着鼻子,再次冲入了火中,倒塌的一块木梁却掉了下来,砸住了冰鉴,冰荼拼死才将冰鉴拖出来。

午门这场战斗也持续了许久,皇上的驾崩,令沈翌心中悲痛万分,他一直怀疑皇上之所以中毒,与鲁王脱不了干系,他早就想亲手杀了他,他亲自下了场,与鲁王身前的护卫厮杀在一起。

这一刻,他再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他像来自地狱的阎罗,所到之处,遍地是血,他踩着遍地尸首一步步靠近了鲁王,杀到最后,不仅鲁王的人心生畏惧,连大晋的士兵都有些怕,前来禀告宜春宫走水的侍卫,也无端有些恐惧。

鲁王闯入皇宫,本有殊死一搏的决心,杀到最后,瞧到沈翌狠厉的模样,他一时生了惧怕,竟是有意逃走,沈翌自然不会放过他,他乘胜追击,亲手斩了鲁王的首级,却犹然觉得不够,他胸中燃着一团火,几乎杀红眼睛。

鲁王的手下皆生了惧意,鲁王的脑袋被砍时,除了几个对鲁王极其忠心的在殊死搏斗,其他人全跪了下来,赶忙投降。

沈翌斩掉最后一个拼命的士兵时,腿一软险些站不稳,他身边的侍卫赶忙扶住了他。

他大腿上中了一刀,伤口一直在流血,他身边的侍卫赶忙帮他止了一下血,这时,那位侍卫才赶忙上来通报,“太子,宜春宫走水了。”

沈翌瞳孔一缩,第一时间赶回了东宫,他过来时,一群人仍旧在拼命浇水,与漫天大火比起来,这点水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一眼就瞧见了受伤的冰鉴和冰荼,以及抱着安安的赵公公。

院中却没有陆莹的身影,沈翌不假思索地拿起一桶水倒在了身上,下一刻他就冲入了大火中。

入目之处遍地是火,所有地方全燃烧了起来,根本没有路,烟雾缭绕间,他被呛得什么都瞧不见,只凭着方向往里冲。

暗卫也冲了进来,几次试图将他拉出去,都没能如愿。

沈翌捂着鼻子,艰难地往前行走着,大火烤着他的肌肤,他脸颊滚烫,头皮发疼,甚至闻到了焦味。

他继续往前冲时,又一根横梁砸了下来,暗卫挡在了他跟前,他和暗卫被横梁砸在了下面,瓦片一同砸在了他们身上,有暗卫前来搬横梁时,沈翌双眸猩红吼了一句,“去救太子妃。”

有个暗卫顺从地冲入了大火中。

旁的暗卫好不容易才搬走横梁,一个又一个人因窒息倒在了火中,沈翌被人拖出去时,意识也有些模糊。

暗卫往他身上泼了水,浇灭了起火的地方,新鲜空气进入肺腑后,他才悠悠转醒,他双眸赤红,再次爬了起来,欲要冲进去,却见房屋彻底倒塌了。

沈翌浑身发软,一时手脚冰凉,这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也不由一黑。

第52章 悲痛

刘凌则送走陆莹后, 就带人匆匆赶去了午门,禁军首领瞧见他,冷声道:“刚刚跑哪儿去了?”

刘凌则单膝跪了下来,羞愧道:“许是今日吃的酱肘子不新鲜, 属下一连跑了四趟净室。”

他平日一向尽责, 禁军首领便也没重罚,只道:“鲁王的人尚有逃走的, 这几日务必加强巡逻, 绝不可出事,过了这几日,自己去领罚。”

擅离职守的惩罚一向可大可小, 他这语气, 便是从轻发落,只杖责三十, 并不扣除俸禄,刘凌则赶忙谢了恩。

他带人又巡逻了一番,途中才得知太子妃葬身于火海的消息,他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心中无端有了不好的预感。

沈翌醒来时, 已临近子时, 他不仅腿上中了一刀,胸口上也有伤,断裂的木梁砸下来时,同样压到了他,他失血过多, 脸上毫无血色, 太医给他处理伤势时都不忍多瞧。

他意识回笼后, 就挣扎着下了床,宜春宫内一片狼藉,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木梁,被烧得仅剩一丁点的博古架,已看不出形状的木条,到处都是烧焦的味道。

有侍卫正在清扫现场,木架上分别摆了三具烧焦的尸体,尸体已面部全非,有几个受伤的暗卫正坐在不远处,太医正在给他们处理伤势,冰鉴也虚弱地躺在木架上,她被横梁压断了腿,太医才刚给她固定好夹板。

冰荼红着眼眶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无能,没能救出太子妃。”

因为安安情况特殊,宜春宫伺候的人一直不多,除了两位奶娘就仅剩冰鉴和冰荼,宫里着火前,冰荼被陆莹派去了御膳房,冰鉴则去了崇仁殿,放火之人显然对她们的动向十分了解,当时她们都不在宫内。

是守在院落门口的侍卫闻到焦味,进去查看时才发现主殿着了火,火实在太大,发现时,里面已全面燃烧了起来。

冰荼声音哽咽,跪了下来。

沈翌几乎站不稳,目光落在了那三具被烧焦的尸体上,其中两个是进去救援的暗卫,一个身量很高,一个中上等身材。另一个身材娇小,沈翌缓慢走到了她跟前,她身上盖着白布,唯独一颗脑袋露在外面,早已面目全非。

沈翌指尖轻颤,心中首次生出了畏惧,竟是不敢上前查看,他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与她相处的画面,有她仰着小脸羞赧地要为他宽衣的场景,有她开心之下抱住他的场景,还有她冷声说和离的模样。

沈翌心口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像被人拿刀将心脏一点点割了下来,他才刚意识到自己的动情,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他并不厌恶她,他本以为两人还有很多时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她竟走得这么早。

暗卫道:“今晚进入东宫的唯有六皇子身边一个老嬷嬷,因六皇子昏厥了过去,她才匆匆来了东宫,她听闻太子妃这儿有几百年的血参,才求见的太子妃。放火的正是她,她已如实交代,是奉了皇后之命才放的火。”

就算是有人特意纵火,也有些不对劲。

沈翌又想起了这一个月她的冷淡与疏离,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眸色猩红,半晌才道:“火着起来时,可曾听到她的呼救?大家冲进来救人时,可曾听到她的应答声?”

侍卫面面相觑,轻轻摇头。

沈翌再次追问道:“之前清理现场时,在哪里发现的她?”

侍卫声音更低了些,“按位置,在床上。”

沈翌狠狠闭了闭眼,心脏骤然一缩。

赵公公将安安交给了奶娘,奶娘在偏殿,偏殿的火势并不大,她们二人皆成功逃了出来。

赵公公走到了太子跟前,主动交代了一下如何救出的小皇孙,“前面火势太大,奴婢让人在汤池后面的墙壁上凿了个洞,从那儿救出的小皇孙,再进去时横梁砸了下来,堵住了去路。”

他清楚太子并不好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沈翌双眸泛红,胸膛上似是压了一块巨石,怎么都喘不过气,“她不肯出来是不是?”

陆莹将尸体放在床上时,赵公公就猜出了她是何意,他没料到太子竟如此敏锐,才刚醒来就一眼瞧出了不对,赵公公颤颤巍巍跪了下来,“奴婢……不知陛下何意。”

“你只管坦白交代,孤不会怪罪。”

赵公公咬了咬牙,迟疑半晌,才道:“太子妃确实有求死之意。”

“她说了什么?”

赵公公哑声道:“她本想抱着小皇孙赴死,她说皇上一走,只怕日后再没人护着他们……与其待在深宫中,令小皇孙遭受各种算计,受尽折磨,不若早些离开。”

沈翌知道,因木槿的死,她一直在怪他,却没料到她竟如此绝望,还因此生了轻生的念头,她根本就不信,他会保护他们母子。

赵公公声音哽咽,“奴婢告诉她,她无权替小皇孙做选择,她却死死抱着小皇孙不放,说不想让他变成第二个太子。”

赵公公一直跟在皇上身侧,每次陆莹与皇上交谈时,都是赵公公在望风,他隐约听到过两人的对话,也清楚陆莹的心结,这会儿虽在胡编,也算真假掺半,他清楚唯有这样,才能戳中太子,打消他的疑虑。

太子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若非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着他,他几乎站不稳,“她还说了什么?”

他一字一句问出了声,声音不再冷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哀鸣,掺杂着道不尽的痛苦。

赵公公跪在地上,从他的角度,恰能瞧见太子止不住轻颤的双手,他心底的太子一向强大冷漠,有那么一刻,赵公公甚至以为自己是眼花瞧错了。饶是他见惯了生死离别,此刻正因皇上的驾崩悲痛万分,这一瞬间,还是因太子的反应,生出一丝自责来。

他将脑袋深深伏在了地上,没敢再瞧,只哽咽道:“火势越来越大,奴婢怕再耽误下去,一个都逃不掉,只得砍晕了她,先将小皇孙抱了出去,若非横梁倒塌,砸死了落茗,落茗应该能救出她,等奴婢将小皇孙抱出来时,已无法再闯进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