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一袭鸦青衣袍, 由李南领来,范谨忙起身行礼, 道了一声王侍郎。

王简做了个免礼的手势, 叫他坐。

范谨规规矩矩坐下, 他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贵人单独相处, 不免畏手畏脚,心里面七上八下的, 不明白他找他作甚。

待跑堂将预订的菜肴送上桌,退下去后,王简朝李南做了个手势, 他去守门,谨防隔墙有耳。

整个小院子里只有王简他们,未曾有他人, 王简自己盛了一碗汤,说道:“范举子自己用,不用拘礼。”

范谨应声是,只问道:“王侍郎因何约范某来此?”

王简沉默了阵儿,才开门见山道:“你并未落第。”

这话令范谨怔住。

王简淡淡道:“你的答卷原是被录取了的,只不过录取的人叫彭顺安,而非范谨。”

听到这话,范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猛地站起身,激动问:“王侍郎此话当真?!”

王简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点了点头。

范谨彻底炸了。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结果有人告诉他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上面的朝廷出了内鬼,他不过是那个被无辜顶替的倒霉蛋。

范谨平日里温吞吞的,也从不惹是生非,但不代表他骨子里没有血性,面对这般不公之事,他只觉得血压飙升,整个人处于愤怒又暴躁的状态,几乎抓狂。

相较而言王简则比他淡定多了,他特别偏爱春笋,质地爽脆,不论是凉拌、烩,还是炖煮都好吃。

范谨毛躁地看着他细嚼慢咽,眼前的贵人出生高门,要什么有什么,自然不会像他那般卑微低贱,受到不公之事只能愤怒。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既然对方找上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总是有原因的。

见他一点点平息了怒火,王简指着那道烩春笋道:“春笋好吃。”

范谨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说道:“王侍郎不知,像我们这种穷人,只爱吃肉。”

王简:“……”

范谨恨恨地咬了一嘴肉,仿佛那块肉是朝廷的,恨不得扒皮抽筋泄愤。

王简默了默,没有吭声。

这事要搁到他身上,也得炸毛,十年寒窗苦读,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为了他人做嫁衣,怎么想都憋屈。

范谨咽下一块肉后,理智才渐渐清醒了,又恢复了方才的尴尬与局促,“范某失礼了,此事本与王侍郎无关,我却这般憎恨。”

王简搁下筷子,无畏地看向他道:“礼部的主考官是我父亲的人,同考的也有不少人是我王家的。”

范谨:“……”

他面色一变,惊恐道:“肉里有毒?!”

王简:“……”

被活活气笑了。

“我何必多此一举毒你,既然那彭顺安替了你,你反正也不知道,我又何必找上你兜圈子?”

范谨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夹了一块肉吃。

王简继续说道:“前年你与秦二娘在贺家打擂台,我便觉得你极有才华,后来把你以前作的文章找来瞧了瞧,觉得甚好,并推荐给陛下瞧了,他也觉得不错。”

范谨忽然觉得那块肉噎人。

以前觉得秦二娘骄纵,现在看来那是她埋下的贵人运,若没有那出擂台,他哪来吸引他们注意的运气?

一时间,范谨心里头五味杂陈。

“然后你们发现我落第了?”

王简点头,“我同陛下打赌,你定能登科,岂料礼部呈上来的填榜上并没有你的名字,我们都很诧异,陛下让我找你的答卷看看到底有多差。”

这话说得很微妙,要看答卷直接找会试交上去的就好了,用得着跑去叫他亲自写一份么?

范谨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侍郎早就猜到其中藏有猫腻?”

王简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继续道:“李南把你的答卷取来后,我同陛下都觉得不错,没有道理会落第,于是把中榜的两百多名进士的答卷挨着翻看,最后发现彭顺安的答卷跟你是一样的,可见是他替了你。”

范谨胸中愤怒难平,讥讽道:“王侍郎既知主考与同考是你们王家的人,出了这样的猫腻,定也是上下串通好的,为何还要把实情告诉给我这个倒霉鬼,不是横生枝节么?”

王简淡淡道:“我来找你,就是要你横生枝节的。”

范谨愣住。

王简:“我就只问你,遇到这样不公之事,你想不想替自己讨回公道,再争取复试的机会?”

听到复试,范谨的心思活络了,追问道:“我还有机会复试吗?”

王简点头,“有。”顿了顿,“目前我们只知道你被冒名顶替,但中榜的人有两百多人,并不清楚其中还有多少人跟你一样被顶替。”

范谨情绪激动道:“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受害者,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登科报效朝廷,展生平抱负,结果却反被藏污纳垢,着实叫人心寒。”

王简平静道:“所以问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同不公叫板?”

范谨脱口道:“有!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都要问个是非明白!”

王简很满意他的反应,“极好,你有破釜沉舟探求本真的勇气,便证明我没看错人。”又道,“正如你所说,我是王家人,没理由横生枝节,所以这事我不会亲自出面,需得你与陛下一同为受不公的举子们讨回公道。”

“如何讨?”

“现在殿试还没出,趁放榜这阵子质疑黄榜,造出舆论,让上头为压舆论不得不查,这样陛下才能名正言顺为你们找复试的机会,以平举子之怨。”

提到质疑黄榜之事,范谨一下子就想起他去看榜时那个泄愤的举子,说某人白丁却能中榜,为何他就不能。

当时他没细想,现在知道科举有作弊情形,说不定那人也是被冒名顶替之人。

范谨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当即同王简说了说。

王简脑袋瓜聪明,让他明日就去找那些落第的举子,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对这次会试结果不满的都聚集起来声讨,要求复试。

范谨连声说好。

王简又给他出主意,让他勿要出头,也别向他人泄露知道被顶替的事实,只需掺杂其中就好,别成了那只出头鸟,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争取到复试机会。

听了他的建议,范谨只觉得心里又重新升起了希望,虽然对朝廷的腐败愤怒又悲哀,但王简的态度却给了他幻想,也许它还没有那么糟糕。

双方商定后,范谨一时百感交集,因为王简对他说道:“现在朝廷走歪了,它固然有许多不好,但你要相信,陛下却是公正严明的,底下也有那么一群人愿意去把它的板正,你若登科,可愿意成为那群人?”

范谨讷讷道:“我也有机会吗?”

王简笑道:“自然有了,只要是名正言顺考上来的士子,都有这个机会。”

范谨沉默。

王简继续说道:“我是王家人不假,可先辈忠烈的热血不能被玷污,你只需要明白,总有那么一群人的脊梁是挺立的,他们愿意为了这个世道去一点点努力,一点点去板正,只要你愿意,你也能成为那群顶天立地的人。”

这番话说得范谨胸中热血奔涌,“若能取得复试机会,范某必不叫王侍郎失望!”

王简满意道:“极好,我喜欢胸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你明日就去找那些落第的士子,先煽风点火把不满之怨烧起来。”又道,“这事有我和陛下在背后推波助澜,你无需惧怕,只管央求复试就好。”

范谨点头,“明日我就去办。”

王简再次提醒,“勿要当出头鸟,若是锋芒太露,就算你以后登科入仕了,仕途都不会顺遂,与其这般,还不如落第。”

这话把范谨唬住了,憋了许久才道:“你们的官场太黑了。”

王简抱手道:“我方才说过,有脊梁的人进去得多了,自然就白了。”

范谨沉默。

王简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我得先回了,你自个儿慢慢吃,早些回去,勿要让你阿娘担心。”

范谨起身相送,王简做了个止住的手势,说道:“临走前跑堂会给你食盒,全是肉,给你阿娘带回去。”

范谨:“……”

王简离开了宝德福,范谨把桌上的菜肴一扫而光。

之前王简也未铺张浪费,叫来的菜肴够两三人吃,待范谨离去时跑堂果然给他送来食盒,沉甸甸的,里头有整只烧鸡和一只油焖猪肘子。

回张家胡同的路上范谨心情飞扬,对复试充满着希望,虽然他遭遇了不公,但还有翻身的机会。

一想到他不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还要为所有因为不公而落第的举子讨公道,心里就一阵热血沸腾。

老天爷也真会给他开玩笑,先在落第把他打入深渊,继而得到秦二娘鼓励令他重新振作,原本都接受现实了,结果又来一个转折——他被顶替了。

顶替也就罢了,现在王简却告诉他还没死透,让他再垂死挣扎再争取复试的机会,真是一波三折!

回到张家胡同已经很晚了,天已经黑透,孔氏难得的点起了油灯。

范谨把食盒里的烧鸡取出,还是温的,他忙拿到孔氏手里,说道:“阿娘试试烧鸡,味道极好。”

孔氏吃惊不已,“这是谁给你的?”

范谨道:“王侍郎特地叫庖厨做的,说给你带回来。”

当即去洗手掰下一只鸡腿给她,孔氏摆手道:“我才吃饭,不饿。”

范谨:“你尝尝看。”

孔氏看向食盒里的东西,又问:“那是什么?”

“猪肘,明日你蒸来吃,我要出趟门。”

听他说要出门,孔氏担忧问:“好端端的,出去做什么?”

范谨压低声音把他被顶替的情况细细告知,惊得孔氏说不出话来。

他把鸡腿塞进她嘴里,说道:“阿娘勿要担忧,王侍郎说了,有他和陛下在背后给咱们撑腰,让我们只管声讨。”

孔氏害怕道:“万一不成呢?”

范谨挑眉看她,“难道阿娘就眼睁睁看着我遭受不公?”

孔氏担惊受怕道:“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是出了岔子,我以后如何同你死去的父亲交代?”

范谨安抚道:“这事我是必然会去做的,哪怕撞得头破血流都要求得一个公正。”又道,“它不仅仅只是我一人遭受不公,还有许多人都受到了不公。若我们把事情闹大了,上头是不敢轻易动我们的,毕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况且只求复试机会,又不是无理取闹。”

听他这一说,孔氏才稍稍安心。

范谨继续道:“王侍郎说了,他会在背后保住我们。”

孔氏又喜又忧,“这真是一波三折,你能遇到贵人,定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保佑你。”

范谨握了握她的手,“虽然官场黑暗腐败,但陛下都已经为我们这群遭遇不公之人筹谋了,若我还打退堂鼓,又何必一门心思想登科报效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