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娃脸色涨红道:“他们……他们说你,说你……”

不用他把后头的话说出来,叶兰亭也猜得到,无非就是一些女人怎么样怎么样的话罢了。

叶兰亭道:“你身为修路队的队长,这几十号人,我交给你管,你就是他们的领队,作为一个领导者,下面的人不服从你,你处理事情的方法就只有拳头?”

“我管理大古村一百多号人,遇到下面村民不服闹事的时候,我什么时候动过手打人?”

“即便你打他了,事情就解决了吗?他们对我出言不逊,会因为他上去打他们几拳而改变对我的看法吗?”

“你在动手打他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后果?把人打受伤了怎么办?人是来我们大古村修路受的伤,是不是责任在我们这边?赔钱是小,人命是大,当时在那么多锄头铁锹在现场,万一一个不注意,擦枪走火了你要怎么收场?”

“当你和王老二动手的时候,你代表的就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大古村,他代表的也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李家庄,后面那么多一起来的村民,你冲动出手,不仅没有化解矛盾,反而激化两边矛盾。”

“还有,今天我罚大家工钱,让你们用比赛的方式解决争端,你侥幸占着多几个人的便利赢了比赛,万一你输了呢?那时候村民不仅不会称赞你,还会怨恨你,害得他们损失了一天的工钱,到时候,你这个队长就会愈发在下面的人眼里没有威信可言,你说话就更没有人听你的。”

“而那张老二,他今天为了李家庄出头与你打架,在他们李家庄人的心里,他就成了英雄,即便他们村里人今天被扣工钱,但他得到了奖励,他要是聪明些,回去便用那一百文钱分给其他人,这样,他既收得了人心,赢得了奖励,还要永远压你一头。”

“两相对比,你觉得你这拳头一出,收获了什么呢?”

杨虎娃头越来越低,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现在又回到你最初动手的原因。”叶兰亭看着他,“你觉得张老二对我出言不逊所以你要教训他,但最后,却是我出面帮你教训了他。我用事实证明,即使我不用拳头,也能让他心服口服。”

叶兰亭语气深长:“所以你记住,当你出拳头的时候,先想清楚,你出拳的目的是什么,出拳的后果又是什么,对面的人值不值得你打这一拳,如果非打不可,那再想想,还有没有除了出拳头以外更聪明的办法。”

她训完话,见杨虎娃好像都要哭了的样子,也有点不忍。

“好了,回去吧,今天我说的这些,好好体会。”

“冲动是魔鬼,这样的错误,以后切不可再犯。”

作者有话说:

作者是个熬夜党,一般更新都在晚上十二点,等不了的亲可以早上看~

第26章、1更+2更

杨虎娃从叶兰亭办公室出去时,是猩红着眼睛出去的。

薛霁安原本正坐屋檐下在搭木榫,见到他这副样子,准备上前询问,哪想杨虎娃根本不理他,倔牛一样抬脚就跑了。

薛霁安:“……”

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杨虎娃的背影消失在村子巷头,迟疑了会儿,还是转身,去了堂屋。

“村长,杨虎娃他……”话还没说完,薛霁安止住了声音。

叶兰亭闭着眼,一手支着额头,另一手放在眉心缓缓揉捏。她看起来好像有些疲倦。

今天需要她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薛霁安抿着嘴角静静看了会儿,没再开口,转身往外走。

可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叶兰亭已经睁开了眼,微有些倦意的眉眼神情复又变得清明:“薛霁安,什么事?”

薛霁安轻声道:“没什么事,工坊里的都忙完了,杨虎娃回去了,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您忙了一天,休息吧。”

叶兰亭懒懒伸了伸双臂,起身看看外头天色:“你也回去休息吧,都在这儿忙一天了。”

“嗯。”

叶兰亭刚要走,忽然想起,又翻身折回案前,将几张墨汁刚干不久的纸递给薛霁安:“这个你拿回去看看。”

薛霁安垂眸接过,见这几篇手稿上提的文章标题叫做《鲁迅散文集》:“村长,这是?”

叶兰亭揉着肩膀道:“以前我读过的一个大文豪写的文章,背不太详细了,不过内容差不多,虽是白话文,但却是极好的文章,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

她刚才坐在这里写了这么久,就是在给他抄文章?

薛霁安眸子一敛,掩下的睫毛颤了颤。

叶兰亭把手抄稿递给她,就打算进屋去躺下了,今天实在是被那群人吵得头疼,现在只想睡个清静觉。

薛霁安拿着手稿,待叶兰亭进了里头耳房后,过去帮她把办公桌上杂乱的手册和稿纸收拾好,又将半干的毛笔和砚台拿去清洗干净,重新摆上案桌。

收拾完后,薛霁安才出了堂屋。

“叶阿公,我回去了。”他跟叶爷爷打了声招呼。

“诶,那药膏记得给杨虎娃,能活血化瘀。还有你自己的病也要上点心,有什么不适反应的就告诉我。”

薛霁安点头:“我知道了,谢谢阿公。”

出了叶家院子,薛霁安去了杨虎娃家。

还未走进篱笆墙,就听到杨二婶的骂声,什么‘丢了管事的活咋办’什么‘白丢了半个月的工钱’,总之骂声沸沸,薛霁安站在篱笆外听了会儿,微微蹙眉,喊道:“二婶,杨虎娃在家吗,我给他送药来。”

没过多会儿,杨二婶从屋子里头出来,见着薛霁安,脸上堆起热络的笑脸:“哟,是二狗来啦!是小叶村长让你来的吗?”

薛霁安嗯了声:“叶阿公调了药膏,让我给杨虎娃送药来。”

杨二婶忙不迭迎出来:“老村长和小叶村长就是心好,虎娃今天闯了那么大的祸,他们竟然还关心他的伤。请村长放心,我刚刚都已经骂过他了,以后他再也不敢打架惹事了!”

杨二婶知道现在薛二狗是叶兰亭的左膀右臂,又和她家虎娃从小一块长大,就想能不能让薛二狗帮忙在叶兰亭面前求个情,让她不要扣杨虎娃的工钱。

但话还没来得及说,薛霁安就道:“我进去看看杨虎娃。”

“行,进来吧。”杨二婶往里头走,“他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我骂得口水都干了。他已经知道错了,二狗啊,你和虎娃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比别人厚,虎娃这一下子被扣了半个月工钱,家里多困难啊,都揭不开锅了,就指着这点钱买米呢。你可得帮我们说说情,求叶村长别这么狠心,怎么能帮着外人扣自己人工钱呢。”

薛霁安说:“这叫小惩大诫,若是不立下规矩,以后工队天天打架闹事,那还要不要干活了,杨虎娃是队长,这事本就应该罚他。”

“好了,二婶子,您别再说了。”薛霁安推开木门,进了里屋,把杨二婶的念叨隔在门外。

进了屋子,薛霁安检杨虎娃趴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将脸闷在荞麦枕头里。

“脸都被揍成猪头了,压着不嫌疼?”

“给你擦伤的药膏,不要我可拿走了?”

等了一会儿,见杨虎娃还是不理他,薛霁安把药膏往床头一丢,就准备走了。

杨虎娃见他要走,猛地弹起来,瓮声瓮气道:“我揍了他三拳,他才揍了我两拳!有一拳还是趁我被村长叫住时偷袭的!”

“可他得到了一百文赏钱,你被扣了半个月工钱。”薛霁安理智给他算账,“他收入一百,你损失五十,一加一减,他比你多一百五。”

杨虎娃:“……”

他不服气地道:“他那是遇到我们村长人好,肯因为他提个抗议就给赏钱,要是遇上旁人,不把他打个半死赶出大古村去。”

薛霁安又道:“可他得了这一百文赏钱,以后就会死心塌地服从咱们村长。旁边的赵家湾柳家湾知道了,也会愿意来咱们修路队干活,以后也都不敢再闹事。村长治人的方法比你高明。”

杨虎娃小声嘟囔:“我知道村长厉害,可我就是想不通,干嘛要便宜隔壁村的人,修个路而已,咱们自己村的人完全就可以。”

薛霁安跟他讲:“村长要的是效率和速度,咱们村劳壮力不多,就靠那三十来个老弱妇孺,等路修好起码明后年了。今天李员外家小姐又来订了一千个货,村长还打算过不久再办几个工坊,以后三天两头要往外进货运货,路要是不早点修好,不就耽误时间了吗,耽误了时间,工坊运转不起来,村里的人去哪儿领工钱?你就不能把事情往远处想想?”

杨虎娃低头,刚才村长也训他,说他做事只顾前不顾后,现在二狗哥也这样说,他是不是真的很蠢啊。

“以后做事别这么冲动,实在拿不定主意,先向村长请示过后再说。”

“我知道了,二狗哥。”

“药给你,上完药就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薛霁安从杨虎娃家出来后,才转道回了自己家。

他家位于大古村离老井较远的位置,在村子西头。

此时夜幕已降,薛家土屋里一个人没有,房子简陋而空荡,薛霁安进了堂屋后,摸黑点了一盏松油灯。

油灯昏暗,只能照亮半个屋子,隔远些就看不清了,薛霁安坐在桌旁,从怀里取出那几张叶兰亭给他的手抄稿,就着昏暗的灯光读起来。

“二狗哥!你回来了吗?”

隔壁院子响起小女孩清脆的喊声。

薛霁安听到声音,提着油灯出门去,见到踮脚站在栅栏边上的小女孩:“妮妮,你过来干什么。”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环髻,见到薛霁安,笑得很开心:“二狗哥,我娘终于同意我去村长的蒙学班学认字了!”

薛霁安也笑:“那是好事,妮妮聪慧,去了以后要好好跟村长学。”

妮妮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薛霁安:“我听嵩娃他们说,二狗哥哥也在蒙学班当先生了,是真的吗?”

薛霁安点头:“嗯,妮妮好好学,以后也可以当先生。”

“我也可以吗?”小女孩眼神一亮,而后不知想起什么,又黯然下来。

“二狗哥,你吃饭了没。”过了会儿,小女孩窸窸窣窣从栅栏里递过来一个野菜团子,“这是我趁娘不注意藏的,给你吃。”

“妮妮乖,二狗哥不饿,你自己吃。”薛霁安将女孩手掌里的菜团包起来,温和地道:“快回去吧,待会儿你娘找不到人,又要骂你了。”

妮妮家就在薛霁安隔壁。

她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分别叫招娣、盼娣、来娣,从名字就可见,她娘想要个儿子的心情是多么急切。

但等到第四胎还是个女儿时,家里已经再也养不起这么多‘赔钱货’了,于是招娣、盼娣、来娣三姐妹在十一二岁时就被半送半卖给别人当童养媳,现在大姐招娣和二姐盼娣孩子都已经生了,前年三姐儿来娣也刚被卖出去,就剩妮妮年纪还小待在家里。

但家里却对这个盼来盼去仍是赔钱货的四女儿尤为不喜,连名字都懒得取了,妮妮从小就被她娘换作‘赔钱货’‘死丫头’,动不动就是一顿打骂出气,就等她来了月事后赶紧将她嫁出去,给家里省几口粮食。

薛霁安家就在隔壁,是亲眼看着妮妮每天怎么被她娘打骂的,很心疼这个孩子,经常护着她,也没少被她娘一顿白眼讽刺,骂他自己都是个没爹没娘的,病秧子短命相。

妮妮长得很瘦,是那种从小就没吃饱的瘦,十岁了看起来还像七八岁一样,只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清澈,里面一点没有对生活苦难的怨怼,笑起来嘴角两个笑涡很甜。

上次在小河边,叶兰亭教孩子们唱歌时就发现了这小女孩很聪明。

也是直到叶兰亭当村长后,薛霁安被她点中培养,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去叶家院子,三五不时会给妮妮带点吃的,妮妮她娘才没有打骂她那么凶了。

叶兰亭在村里的威望日益增加,工坊每天都红红火火,妮妮她娘观望一段时间后,打算也把妮妮送去叶家院子的蒙学班——反正在家也是白吃粮食,去蒙学班每天中午还能有一顿免费饭吃。

要是赔钱货自己争气,能考进工坊里做工那就更好了,每个月能给家里挣六十文钱回来,如果这样的话,就不用急着将她卖去当童养媳了。

“回去吧。”薛霁安对妮妮道:“明天早点起来,辰时之前就要到村长家,知道了吗。”

妮妮乖巧点头,依依不舍地转身回了自己家。

薛霁安站在院边等了会儿,果然又听见隔壁谢氏那粗浑的骂声,他皱了皱眉,轻叹,转身回到黑漆漆的屋子,继续借着松油灯的光亮读手稿。

直到半夜三更,松油灯‘啪’地一声熄灭了,屋中再也没有光亮,薛霁安才摸黑起身,进了里头屋子和衣躺下,静静盯着漆黑的床顶,眼睛一眨不眨。

狂人日记,人人吃人,吃人之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诸如谢大娘之流,又何尝不是吃着自己四个女儿的血肉,却理所当然,叫骂声比谁都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