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闹春的男女没了声息,想必已自行离去。

屋内烛火明灭,玉尽欢呼吸绵长。

沈墟尚无困意,静坐无聊,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玉尽欢脸上。

不知为何,他从第一眼见到玉尽欢起,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跟寻常人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这张脸不算特别惊艳,也绝对跟丑搭不上边,但就是有种不协调之感。

想了想,许是那双眼睛过于出类拔萃,其余部位配之不上的原因。

沈墟这般想着,缓缓伸出手,悬于玉尽欢脸的上方,刚巧遮住下半张脸。

此时玉尽欢阖目而眠,倒也瞧不出那双眼睛的精彩来,沈墟略感沮丧地撤下手,目光微微下移时倏地顿住。

他恰巧瞧见了玉尽欢颈间凸起的喉结。

心潮没来由地一荡,一股似曾相识之感猛然攫住他的心神。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欲摸上一摸。

甫一触及,腕上蓦地一紧。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脊背砸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待缓过神来,他已被玉尽欢死死压在身下。

那双流光溢彩的狭长眼睛此时离他只有半寸远,里面涌动着戏谑和……和一种沈墟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潮湿的。轻慢的。

沈墟呼吸一滞,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扭身挣动起来:“松手……”

玉尽欢没松,不但不松手,还用另一只手飞快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慵懒的嗓音里浸润着宠溺笑意,酒气喷洒在唇间:“丑奴儿又来闹我。”

丑奴儿?

沈墟一愣,霎时明白过来,玉尽欢这是吃醉了酒将他当作某个与他寻欢作乐的女人了!

“玉尽欢!你给我睁大眼睛……”

话没说完就堵在了喉咙口,玉尽欢没睁大眼睛,他倒瞪大了眼睛。

玉尽欢将他一只手举起,按在头顶,忽然埋首在他颈间,细细密密地啄吻起来,有些痒,有些痛。就像小时候踏雪用长满倒刺的舌尖舔他一般。

沈墟又惊又臊,僵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玉尽欢见他一动不动,像是给吓傻了,玩心大起,索性将不规矩的手探进他的衣襟。

这下就有点过火,沈墟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霎时由红转白,空出的那只手刷一下抽出枕边长剑,直直架在了玉尽欢脖子上。

他的手气得发抖,因此剑刃也在抖,一个不稳就划破了玉尽欢颈侧娇嫩的肌肤,一线血珠渗出。

玉尽欢吃痛,茫然直起腰,眨眨朦胧醉眼似乎刚刚醒酒,仍搞不清楚眼前状况,嘟囔道:“墟弟你……”

沈墟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将骑在他身上的人一把掀开,抓起外衫就跳下床榻,夺门而出。

玉尽欢望着那道狼狈而逃的背影,缓缓坐起身,怀里仍残留着淡淡热意,如抱暖玉。

“嘶——”他抬手抹了一把颈边伤口,葱白指腹上沾染了殷殷血迹,他出神地瞧了一阵儿,忽而咧开嘴角,探出舌尖,将鲜血尽数舔尽,眼神暧昧不明,轻嘲出声,“丑奴儿,你这前任主子脑袋不灵光,胆子倒是不小。”

沈墟奔出屋外,因心中凌乱,羞愤难当,漫无目的地仗剑游走了一阵,待到天色将明未明,他冷静下来,心下又转出歉疚来。

说到底,玉尽欢是喝醉酒认错了人,也不是故意为之,而且他还伤了他,虽只是割破了一层油皮,但到底见了血。

不对,这也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姓玉的风流成性,不知收敛,眼神还恁差!

那也不该伤他。

思来想去,心里头越想越乱,此时东方渐露鱼肚白,庭院里草木深深,阴影错落,略显寂寥。

沈墟行至西南一隅。角落里忽然传出一缕哀怨凄苦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歌声哀婉久绝,如泣如诉,飘在晨雾里教人听了倍增伤感。

听嗓音,是位女子。

沈墟循声而来,想一探究竟,只见一棵老槐树下,一名身穿猩红衣裳的女子披头散发,茕茕而立。

她背对着沈墟,一边字正腔圆地唱着曲,一边手拿一根金簪,在树干上刻字,不时还冷笑连连。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难免有些瘆得慌。

沈墟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在这院里住了好几日,从没见过此女,想上前询问,又怕扰了对方歌兴,正欲转身离开,“咔嚓”,脚下竟踩到一根枯枝。

歌声顿时停了。

沈墟心中“咯噔”一下。

说时迟那是快,只听“嗖”一声凌厉异常的破空之响,暗器就朝面门袭来。

拔剑已是来不及,沈墟身子微侧,张开手中一直拎着的外衫,迎上兜住。

“呲啦——”那暗器的尖端刺穿布料,势穷坠地。

却是那根金簪。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丑奴儿是谁?

第25章

沈墟暗自惊奇,心想我不过是不慎扰了大驾歌兴,当属情有可原,何以一字不问就出手伤人?

当下捡起金簪,欲交还之后再解释一番。

然这根金簪不过是打个头阵,还有更厉害的后招在等着他。

沈墟甫一直起身,两道大红绸带就迎面打来,绸带因凝注了充沛劲力,劲透绸尾,竟在半空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沈墟拔剑与之相交击,发出铛铛打铁声,手臂震得酸痛,当下心中一凛,此女内力似还在他之上,非等闲之辈。

绸带夭矫灵动,发力时坚硬如铁,收力时就使出缠绊扫转的精妙功夫,刚柔兼济,可远攻,可近交,游蛇般周转如意,穷追不舍。

那日柳湘亭大闹藏秀楼,沈墟曾见花意浓使过这般兵器,只不过花意浓主使双剑,绸带只是兼攻,想来是尚未练至佳境。眼前此女的绸带功夫可说是已臻化境,出神入化,瞧样式,武功路数与花意浓系出同门,应该也是凌霄宗的人。

“且慢!”沈墟不愿与人交恶,见招拆招的同时,忙出声辩解,“在下只是误入贵地,实无恶意,如有叨扰,我向阁下赔个不是,咱们别打了……”

哪知女子并不听他说话,出手越发凌厉,一根绸带与他长剑周旋,另一根绸带直绕过来击他后脑,嘴里念念有词:“锦郎啊锦郎,你既毁诺,我便杀了你,而后自戕,咱俩到了阴曹地府,还做一对恩爱夫妻,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沈墟心中一震,见她眼中爱恨交加,嗤嗤狞笑,又将他错认成什么锦郎,说话颠三倒四,想是得了失心疯。

与疯子可没什么话好讲,也没什么架好打,这就一招“飞燕穿帘”下腰,险险避过自脑后袭来的绸带,脚下一蹬,身子倒掠后去。

他本想避而走之,奈何女子不放。

那两根绸带宛如长了眼睛,又胜在攻击距离甚远,总能先一步堵住去路,时时笼罩住沈墟周身要穴,沈墟如不举剑还击,或被绸带击毙当场,或被点中穴道束手就擒。

如此你来我往缠斗了百十来招,胜负难分,沈墟内力不及她,渐感气息不稳,丹田空虚,再斗下去,难有胜算。

正苦思良计如何脱身,背后忽然传来铮铮琴声。

初时琴韵叮咚,温婉雅致,偶有珠玉跳跃,清脆活泼,犹如风光明媚万里花开,花间彩蝶追逐嬉戏。

沈墟的心神不知不觉被琴音牵引,蓦地念起悬镜峰上那些自由快活的日子,想起与师父对弈烹茶,听师姐畅讲聊斋,抱了踏雪在茅屋廊下看花开雪落。

对面女子似也被琴声吸引,招式渐缓,力势委顿,不知忆起什么美好往事,青白的唇边竟牵起一抹温柔浅笑。

沈墟这才觉出,此女若非愁眉紧锁,阴沉可怖,其实很美。

若说花意浓的美是娇媚含威,她的美则如清辉淡菊,雅人深致。

然好景不长,弹不多久,情致缠绵的琴音倏地高了上去,愈响愈高,跳荡不羁,竟至悲怆激越,直如百鬼怨哭。

沈墟如被铁锤猛砸一击,踏雪横尸廊下,师父师姐双双惨死,自己被逼远走剑阁的景象犹在眼前,心中不禁大恸,气息翻滚,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执剑的手臂已无力抬起,他自知琴音乱意,身子晃了晃勉力站定,开始运功抵御。

再去瞧那名女子,此时已面白如纸,全身打颤,表情忽悲哀忽狠戾,忽怨恨忽爱怜,脸上肌肉抽动,模样可怖至极。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她忽而双臂一振,仰天高歌,血红嫁衣被滚滚真气膨胀鼓荡,猎猎而响。

沈墟看得心惊,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恨极怨极,不得排解,脚下施展出轻功,在庭院内四处游走呼号,悲歌不止,倏地她悄然顿住,双袖猛震,红绸齐出。

只听訇然巨响,那棵一人怀抱不止的老槐树竟被她拦腰打断!

“锦郎,锦郎,你好狠的心……!”

她状若疯癫,目如闪电,扭头就朝琴音发散处发足奔去,朝席地而坐垂眸抚琴的玉尽欢奔去,而玉尽欢全然不备!

沈墟大惊,飞身抢上,提剑急护。

眼见致命红绸离玉尽欢的眉间只有寸许,琴音又变,斗转直下,绵绵长长,幽幽远远。

渐渐的,彩蝶相离,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寒风乍起,杀伐止息,呜咽婉转,终于万籁俱寂,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霎时间庭院寂寂,唯见朝霞当空,曙光照地。

沈墟恍然惊醒,只觉脸上微有凉意,抬手去摸,摸到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

红衣女子已收了手,静静立在不远处,呆呆直望东升初阳,泪水涔涔而下。

沈墟方始看清,她身上穿的,竟是绫罗嫁衣。

过不多时,女子缓步而来,朝玉尽欢盈盈一拜,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玉尽欢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用谢我,举手之劳而已。”

女子颤悠悠垂落眼睫,又恭敬地拜了拜,而后抬眼看向一旁的沈墟。

沈墟莫名其妙与她酣斗一场,还险些输了送命,有些憷她,是以眼神回避。

女子却款款朝他走来,一双绣着交颈鸳鸯的红色绣花鞋停在面前。

沈墟不得不抬头。

“还我。”女子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沈墟一脸困惑。

两人谁也不想多说话,僵持而对,直到玉尽欢受不了了,从旁提醒:“簪子。”

沈墟这才醒悟,原来他手里还攥着人家的金簪,连忙双手奉上。

女子接过金簪,徐徐挽起漆黑长发,再三向玉尽欢福了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