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风夜。

倒不如说,星灵降世以后,遵守四时往来循复的季节征候——或幽微或鼓噪或凉爽或疏狂的风,或绮丽或急骤或倾盆或迷蒙的雨——皆未见其迹。这个世界的时光轮盘仿佛停转,仿佛永远处在死亡般的晴寂下。

然而就在这个夜晚,星空下起了一阵冰云,天气本来就很冻人,本来就冷到能冻死人,那冰云出现之后,温度便继续下降。

相比龙皇、北唐的苦寒,魏王境无疑是个气候宜人的地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魏王境的人从未经历过这样凛冽的气候。这样的夜晚,注定有很多人再也不能醒来。

离恨宫,魏王的书房里,姬玄云本来已歇下,温度的异常变化,让他不得不离开温暖的被窝,跟手下们商讨应对的办法。

黄少羽和陆百川自然也在场。他二人各率领一个军团,使离恨宫的实力大涨,不仅守住了防线,还将兽潮驱离到两个街区以外,使活动范围得到了决定性的扩张。加上“星灵符”的问世,离恨宫由此摆脱了人挤人的窘境。

也因为星灵符的问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幸存者涌到离恨宫来投靠,新扩张的地盘很快就容纳不下,这本来就是一个亟待解决的事情,不料今夜冰云一起,反而让此事有了缓和的余地。只是这余地,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烛火明光下,离恨宫众人或坐或站,神情都很凝重,白玉歌道:“陛下,这寒潮来得太突然了,入夜就倒了二十多个,一个时辰不到,已有数百人被冻死,连龙骑军团的坐骑都撑不住。”

伍子胥道:“地龙出自大漠原,性喜热,本来就耐热不耐寒。现在比较严峻的问题,是烧火的柴不够,恐怕明天天一亮,柴火就告罄了。”

“近二十万人都有需求,修为低一些的,也根本撑不住,将士们也需要取暖,还为了柴跟百姓起了争端。”他叹了口气,“虽说当兵的,确实要守护他们,可这浩劫下,人人都是受害者,还请陛下宽宥些。”

姬玄云的怒意稍敛,眉头紧皱,未发一语。

陆汗青道:“现在只能派人连夜去砍柴了,务必先撑到明天,看看白天还会不会这样寒冷。如果还是这样,那再多的柴火也不够烧的。”

“老陆说得是极。”袁复论点头赞同,并向黄少羽陆百川拱手,“砍柴这种粗活,就交给我们来做吧,还请二位团长多多注意防线。”

“好说。”两个连忙回礼。黄少羽道:“这星灵意志到底还没有无孔不入,兴许这突然出现的云,也并没有那么难应付。先前我就有个想法,如果把百姓们安置到地底下,不知可不可行?”

姬玄云眼睛一亮,道:“好你个小土匪头子,居然能想到这个层面。”

黄少羽脸色一黑,没好气道:“土匪头子就土匪头子,为什么要加个小?”

伍子胥笑起来道:“这个提议很不错。就是选址有两个要点,一不能远离离恨宫,太远了不能及时救助;二是不能开在离恨宫底下,那会破坏离天大阵的完整。”

黄少羽用胳膊肘碰了碰白玉歌:“小白,你跟你爹老白换换防,让老白去守我的西胡同街,我跟百川去找地方挖洞,这事我们在行。”

白玉歌不悦道:“我不叫小白,我叫白玉歌,你可以称呼我为白将军。”

黄少羽挥了挥手,已跟陆百川去得远了。白玉歌无奈摇头,跟着出去换防。

姬玄云与伍子胥相视一笑,伍子胥道:“那么陛下早点安歇,明天还有很多事情烦扰,老臣告退了。”

姬玄云点点头,等伍子胥走后才起身,径回别苑。抬头看到阁楼的灯还亮着,她走上去,敲了敲门。门开了,端阳公主姬无忆冷漠地看着她,用讥讽的口吻道:“怎么,深夜找我,难道陛下弟弟想要我侍寝不成?”

“这不是本王应有的权利吗?”姬玄云径自入里坐下,倒了杯冷茶慢慢喝着,“天象有变,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堂姐还是调整一下心态比较好。”对于这个姬御宇硬塞过来的王妃,她现在倒是一副平常心了,毕竟龙皇圣朝都被燕盟给灭了。

姬无忆在对面坐下,冷冷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堂姐!”

姬玄云挑眉道:“我更知道祖宗法度,亲伦间疏,五服制罪,可算是把不该犯的都犯了。可此事与我无关,是姬御宇为了控制魏王境,把你硬送过来的。你犯得着为这种人伤心难过?”

姬无忆顿时神伤,转头暗暗垂泪。

姬玄云继续道:“而且他明知我为女儿身,你嫁我也只空得一个虚名,夫犹在而活守寡,你真乃古今第一人。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会不清楚?等他收回魏王境,我多半不得好死,你多半会再嫁北唐、白虎任一继承人,以巩固他的统治。你以为他对你好,疼你,爱你,宠你,实则不过因为你的姿色,拥有巨大的联姻价值罢了。”

“你胡说!”姬无忆脸色苍白,咬牙切齿,“乱臣贼子只会为自己的叛乱行为找借口,你枉为人臣。”

姬玄云冷笑道:“从我父王开始,我们就跟龙皇决裂了,哪来的臣属关系?”说着反手取了个瓷瓶放在桌上,“我懒得跟你多说,宫里养元丹的库存不多,你省着点用。”说罢站起来就要走,突见紧闭的窗洞开,闪进来一条人影,她二话不说挥拳就打去。

这里可是王妃的居处,居然有人敢这样闯进来,就算她不能享有温存,也断不可能便宜别人。这一拳当然是含恨而发,非把这轻浮的采花贼当场打死不可。

“是我。”来人身子一转一偏,躲过这一掌,“砰”一声,半个房间都被拳劲毁去。

“姬玄云你发什么神经!”姬无忆顿时炸了,那窗子有着她精心剪裁的窗花。

“你敢背着我偷人?”姬玄云冷怒厉喝。

然后两女才定睛看来人,皆错愕道:“是你!”

“燕离!”姬无忆又惊又喜地跑过去,不管不顾地抱住来人,“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还知道来看我。”

来人正是燕离。他告别了王巧巧父女,星夜兼程赶来魏王境,当然也是来告别的。没想到一来就受到了如此“热情”的招呼。他拍了拍姬无忆,轻笑道:“我既然还没死,就总要来看你一眼。”

“哼。”姬玄云不是滋味地别过脸,“你居然先来找她,看来本王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

燕离只好向她传音:“我当然先去的你那,可是没有找到人,然后才用神识找的你。”

姬玄云一下子高兴起来,挥了挥手:“你们温存吧。猪头,我在花园等你。”语罢就从她打出来的那个豁口飞身跃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姬无忆便向豁口处伸手,从广袖里“嗖嗖嗖”射出各色绫带,作了墙面并序排列,将房间重新封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欢喜地牵着燕离来到床边坐下,柔声道:“你喝酒吗?我去叫人给你备酒菜。”

燕离摇头道:“酒就不喝了,我来看看你,顺便跟你告别。”

“告别?你要去哪里?”姬无忆慌忙抓住他的手。他微微一笑:“一个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姬无忆眼眶一红,眼泪就落下来了,“话本里通常这样说的时候,就是要去赴死。你能不能不去?”

燕离沉默片刻,伸手揩去那张绝美脸庞上的泪痕,道:“这件事,只能由我去做。”

“为什么?”姬无忆不解道。

燕离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因我而起,我不能逃避责任。”

“可是你对我也有责任。”姬无忆道。

“这个我不能否认。”燕离叹气道,“你虽是魏王的妃子,但玄云是女儿身,你们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我虽是替代玄云,但有了肌肤之亲,我对你就是有着一份责任。况且,你不恨我毁了龙皇,还使我更加内疚。”

“你不需要内疚。”姬无忆定定地看着燕离。

“为什么?”燕离道。

姬无忆嫣然一笑,忽然把燕离的手拉过去,放在她的肚子上:“因为我已经有了你的骨肉。”

燕离一瞬间感到诧异、惊愕、呼吸不畅,甚至凌乱、震荡、摇摆,然后才慢慢的慢慢的升起一股喜悦,他因这喜悦而展开笑容,又因莫名的悲伤而收敛笑容。他爱怜地抚摸着那已微微凸起的肚子。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姬无忆道:“所以你用不着内疚,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日后即便继承了魏王宫,也还是你的孩子。”兴许是即将为人母,姬无忆的清丽无双的脸庞上,已多了母性的光辉,那样的慈爱和温柔,完全不复她为九公主时的傲慢与疏离。

“这个孩子太不幸。”燕离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样说?”姬无忆道。

“他将出生在一个险恶的世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燕离痛苦地握起拳头。“所以对不起,我更非去不可了。”

“你不要自责。”姬无忆轻柔地把脑袋倚在他的胸膛上,“你想去,我不会再拦你。等孩子长大了,如果你没有回来,我会跟他说,他有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我会把我们相识的过程告诉他,虽然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不长,虽然我们并没有很多值得珍藏的回忆,但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已弥足珍贵。”

他们都敞开心扉,一直聊到了下半夜。

“你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姬无忆侧躺在床上,看着燕离为她掖好被角,又铺平拍了拍,像看着即将出征的丈夫,“我会为你祈祷的。”她没有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打湿了枕头。

燕离把早已准备好的乾坤袋放在桌上,然后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我走了。”

他离开小院来到花园。姬玄云已在亭子里喝酒等他了。他走过去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看来你都知道了。”姬玄云道。

燕离点头,默默喝着酒。

“听说你杀了道祖?”姬玄云道。

“算是吧。”燕离道。

“当年你第一次来魏王宫,还只不过是那样一个渺小的散人。”姬玄云不禁发出感叹,“如今才过多少年,你已是跺一跺脚,三界都要剧烈震荡的大人物了。”

燕离想说很多事情并非自己所能选择,但又想到确实是自己执着于复仇,亡父母并没有逼着他。哪怕是到现在,他依然还不清楚,复仇究竟是为了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还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

“猪头,你要走,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就只有酒了。”姬玄云取来一坛酒,给燕离拿了个海碗倒满。

“你知道?”燕离道。

姬玄云道:“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我知道你心里什么时候在想事情,我还知道你在想事情的时候,就是在准备诀别。”

燕离一海碗酒下肚,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什么,只觉胸中滚烫热烈。他知道这就是朋友的感觉,他第一次放开身心去体会这种感觉,只恨不得再饮两大碗。

他确实再饮了两大碗,情绪才逐渐冷静下来:“玄云,未来兴许更糟,但是一定会有希望的。”

“我知道。”姬玄云咧嘴一笑,“不然你以为我傻,死守在这里?”

燕离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笑道:“帮我跟他们也道个别。”

“我会的。”姬玄云道。

燕离放下碗站起来:“我要走了。”

姬玄云挥了挥手,突然道:“你去一趟不落城看看吧。”

“不落城?”燕离道。

姬玄云道:“我收到情报,星灵往那里集结,似乎要进行大规模的进攻。”

“我正要去。”

燕离本来应该先去不落城,因为那样顺路。但是在他印象里,不落城被攻陷的可能比较低,魏王宫更危险,所以选择了来这里。

夜色苍茫,有的人靠在火堆前取暖,有的人还在及时享乐,而有的人,却在埋头赶路。

命运的大手,似乎再一次推动着燕离,走向未知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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