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必定是将门之后。

但是姓谢的武将

柴铎搜遍自己的记忆,也没在朝中找到类似的存在。

倒是前朝末年,有位素有军神之称的谢远道谢将军

柴铎:?!!

谢远道!

谢路,字远道!!

而且这北定的军制

柴铎整个人惊到打了个激灵,他拼命在脑海中回忆这位谢将军的长相。

但这对柴大人来说实在有点艰难。

因为对方身份和气势的缘故,柴铎几乎不敢直视那人的面容,视线永远落在衣摆裤脚等地方,就算必须抬头也将目光固定在对方下半张脸上,生怕冷不丁的再来一个对视,让他受不住生生晕过去

但是柴铎还是艰难的把自己更熟悉的下半张脸和以往在凌云阁里见过的画像对上了。

凌云阁本是太.祖为纪念开国功臣所建,里面的画像自然是追随太.祖共建大业的功臣,至于为什么混进去一个前朝将军

只能说圣心难测,又有谁敢肆意揣度呢?

更何况这可是一位开朝帝王,别说只是挂个画像,就是他把人家的坟迁到太庙里面配享祭祀,满朝之人也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反对。

虽然野史逸闻上有种种不着边际的杂撰,就连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这种说法都有,不过若是以正史论,太.祖此举只意在抚慰民心。

柴铎本来是不相信后者的,但是现在当真亲眼见证了现在这位谢将军在北地的民望之后

柴铎:

他只能说,连这办法都能想出来、真不愧是开国皇帝!

不管是脸皮厚度、睁眼说瞎话的技能,还是作秀的能耐都是常人所不能及。

当然这话柴铎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打死不敢说出半个字来。

总之,当年若不是那位谢将军被自己人坑死,启朝的国祚说不定还会延续个百八十年,谁知道这期间会不会突然蹦出个什么明主、让那个本来步入飘摇末年的王朝重唤生机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位谢将军的死,确实是大昌立朝一大功业。

柴铎当然不会傻到以为那位已经死了二百多年的谢将军诈尸重新活过来(陈因:。),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这明显是位谢氏后人。

而且还特意继承了先祖的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

柴铎不敢再继续往更深处想了。

即便现在答案几乎是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那位十六皇子、被召回京城的十六皇子。

真的是曾经坠崖的皇十六子吗?

而不是

柴铎拿凉水泼了一把脸,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惯会做聋子瞎子哑巴,必要的时候也会做个傻子

说到底这些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只是一个远离京师、被扣押在外,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钦使罢了。

有心无力啊。

有、心、无、力

他来来回回的念叨了几遍这四个字,然后干脆利落的把方才的联想连同对这位谢将军身份的猜测一块儿踢到脑海的角落里、试图忘得越干净越好。

他从来都明白一条朴素的道理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

五年后,京城传来昌帝病重的消息。

而早在三年之前,那位叱咤草原的雄主巴尔合台已经先一步病逝了。

那年,楚路也并未客气,在拿到这位大汗病重情报的第一时间就整兵北上,一举收复了剩下的失土很难说这位草原雄鹰到底是病死的,还是得知兵败消息怒急攻心、被生生气死的。

巴尔合台病逝之后,因为这位首领强大的个人号召力聚集在一起的草原各部霎时分崩离析,就连他本人的部落也因为儿子之间的互相争夺而分裂。

这样的情况下,楚路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人驱赶到了草原深处。

而大昌那边。

早年的担忧成了真,放任这么一个占据半壁江山的虎狼之师在北方,昌帝真是夜里都睡不好觉。

几次书信试探北迁都城,但是送出去的信如泥牛沉海、一丝回音也没有,昌帝更是心凉了半截。

但事实上,就算北定军真的摆出一副恭迎圣驾的热切姿态,昌帝也是不敢去的。

谁知道这是不是故作姿态,准备把他骗过去以后要他的命呢?

在惜命这一点上,整个大昌朝廷从上到下可谓是一脉相承。

于是,昌帝的选择是一边对在京城中的十六子严加看管,一边不断的派人到北方来,是为探路、也为收集情报。

不过,经年下来,收效实在微薄。

这些自京中而来的人,有的直接病逝,有的不过几月就上表请辞,还有的

将军,这是今岁禄州

柴铎看着拿着文书正侃侃而谈、禀报今年军中收支情况的中年文士,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极为险恶。

对、是的。

还有和他抢饭碗的!

柴铎:#气成河豚.jpg#

这能忍?!这必然不能忍!

觉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胁的柴铎立刻在公务上付出了十二分的心神。

柴大人实在是一个能格外适应环境的人物。

在京城时,溜须拍马、往来逢迎才能登上高位,柴大人一点不吝展现自己圆滑的一面,而到了北定之后,他很快就发现这位谢将军是位赏功罚过、奖罚都十分分明的主上,于是他立刻就息了钻营的心思、好好干活儿。

当然还有一项重要原因,他在这儿钻营也钻不动啊!

这边和京城那一块儿截然不同,他就算舌灿莲花把人夸成了神仙、还不如上校场上真刀实枪地比划一顿;而要是想法子行贿,柴铎保准自个儿今天送了礼过去,翻不过夜去、他就得被挂出去军法处置

和这些怎么看风险都很高的法子比起来,老老实实干活竟成了最合算的做法。

不过这么些年过去,柴铎越发肯定了自己当年的猜测。

那位入京的十六皇子,恐怕当真是前朝血脉。

在彻底收复北府六州、将胡虏完全驱逐入草原腹地之后,这位已然占据大江以北半壁江山的谢将军人心民望立时达到顶峰,便是当场扯了皇袍称帝、恐怕也是响应者众。

但是这位将军却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野心,甚至恰恰相反。

他将原本的北定军一点点拆分出去、变作了各州的戍卫,与朝中这两年来渐渐配合的旨意相和,竟是打算把这个本在他囊中的北地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回大昌的疆土。

这甚至是一条比称帝称霸更为危险的道路。

历来乱世豪杰为何响应者众?

从龙之功、拥立之绩,足够子孙后代绵延百代富贵、衣食无愁。

而这位谢将军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把自己架在火架子上烤。

稍有不慎便是众叛亲离。

所幸对方在军中威望确实无人能及,这种过悬崖栈道、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做法竟然真的被他做成了。

做到这种程度,柴铎有时候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什么前朝血脉

那是他的亲儿子吧?!

第205章 将军12

京城。

昌帝已经病重了好些时日,?别说临朝了,连召见大臣都是有心无力。

而他素来宠爱的几位儿子正在外头争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无暇到父亲病榻前尽尽孝道、表表平日里的父慈子孝也或许是现在这个病入膏肓、大权旁落的父皇并不值得他们再多费这种心思。

这会儿还有孝心前来侍疾的竟然只有那位大难不死却遗落民间整整十年的十六皇子了。

陈因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面带笑意地端到床榻前。

大半个身子都无法动弹,这会儿只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的昌帝对他怒目而视,?他身侧的手微蜷起、颤了几下,?手臂竟然抬起了半掌的高度。

床边侍立的小太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忙把昌帝的手臂按住了,跪地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照顾不周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按住了陛下的手,?口中却道着殿下恕罪。

但是这本该荒诞的场景却无一人提出异议,?整个寝殿呼啦啦跪了一片,?对着的却是床侧站立的青年。

陈因笑了一下,不妨事、当是父皇见着我太高兴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和父皇说说话。

底下一片唯唯应是,一众内侍都躬身后退,次第离开了这寝殿。

本该是自己的近人,这会儿却被儿子如指臂使,躺在床上的昌帝气得两眼翻白,整张脸却涨得通红,他脖子上青筋绷起,?嘴唇艰难翕合、发麻的舌根颤动,极为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畜牲。

或许他本意是在怒喝,但是以他现在的情况,?发出音节已经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了,?也因此这两个字含糊不清、好似耳语。

不过,陈因听见了、也听清了。

他没有在意,甚至还笑了,?父皇说的是,我是您的儿子,自然是畜牲。

昌帝被他气到浑身抽搐,眼中都绷出血丝。

陈因却依旧神色未变,他把昌帝的上半身垫了高,又重新拿过药碗,握着手里的汤匙在药汁里转了两圈,然后舀了一勺汤药喂了过去。

这一次昌帝额上都冒了汗珠,他简直是拼了命调动麻木的舌头,地将这勺汤药往外推拒。

他成功了。

陈因那一勺药几乎一滴不剩地被吐了出来。

陈因并不是宫中长大的皇子,论照顾人来,经验并不少。

他当年年纪小力气不足的时候,被楚路带在身边,也常混迹伤兵营帮忙,包扎喂药都是一把好手,就是食管豁了个口子,他都能给人把流食灌进去,这会儿没把这药喂进去,除了他本人确实没走心之外,也只能说明昌帝的求生欲实在够强。

陈因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这位父皇在想什么。

他也不勉强,直接将药碗放到一边,笑了一声,看表情甚至有点心平气和,您不必如此,这确实是药。

昌帝充耳未闻,仍旧执着地往外吐着那残余的药汁。

陈因看着这个堪称狼狈的帝王,脸上的神色更温和了。

儿臣知道,您觉得您这病是我干的。

昌帝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他怒目而视,陈因却仍旧维持着表情不变,那您真是误会儿臣了。

弑父之行有违伦常,您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他

必定不愿意看见我做出这种事的。

您该庆幸、该感谢的,当年救下我的是那么一位品行高洁的君子。

那人教我立身、让我明白人生在世何为担当、何为责任

虽然您不信,但是您的病症确非儿臣所为。

他只是旁观了兄弟的出手,没有阻拦而已。

您该信任儿臣的、您也只能相信儿臣儿臣恐怕是这宫里唯一盼着您活下去的人了

他当然盼着他活着、最好活得久一点,活着才能看见这一切。

毕竟、您当年也并未杀子礼尚往来,儿臣也实在无弑父之意。

亲眼见证权柄一点点落入他人之手,那恐怕对这个人而言,是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昌帝因为陈因前面的解释而渐渐放松下的神情因为最后这一句话重又变得惊恐,他瞳孔惊悸骤缩,费力地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是不管是之前的喝骂还是刚才的推拒汤药,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这会儿只能模模糊糊发出些气音。

陈因总算收起了脸上那温和到虚假的表情。

但是他也并未动怒,只是以一种平静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表情看着榻上这位暮年帝王。

半晌,他突然扯了一下唇。

这并不是笑。

连虚假的笑容都不是,好像只是主人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时候的下意识举动。

他默然了好久,才以一种奇异的感慨语气,慢吞吞地开口:原来、您竟是记得啊

病榻上的昌帝发出像是被扼住脖子一样奇怪的嗬嗬声。

而陈因却没有对此再做出什么反应,似乎牵扯唇角的动作太过费力,那细微往上的弧度终于归于平直。

他沉默地、沉默地注视了这位帝王良久。

因儿!

就在陈因彻底离开这座宫殿的前一刻,病榻上的人也不知道何处来的力气,竟然字正腔圆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陈因脚步停顿了一瞬,但也只有这片刻的停滞而已,旋即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宫殿。

陈因不知道那人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也并不关心。

*

这场因为昌帝病重而带来的京城漩涡一直持续了整个冬日,就连中间的年节都未阻挡,京城各家人心惶惶。

一直到来年开春,一切似乎有了定局。

皇三子设宴芙水阁,令死士埋伏于水下,弑长兄、五弟、九弟,又重伤七弟这一下子几乎将在年前争斗中崭露头角的皇子全都废了,他径直转道、直接携兵入宫。

当夜昌帝病逝,皇三子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