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川将那手稿在一旁的石桌上放下。

谢央还以为他要把这东西还给自己, 不由伸手去拿, 却发现另一端被对方牢牢摁住。

他不解看过去,愣了一下,又像是想通什么,重新露出个笑来,你也爱看这些?放心、等回头写完了,我头一个给你看说起来我之前还有份旧稿,被他们改成说书的了,西城那家茶肆我前几日还听有人说呢,下次有机会带你去

不!谢央犹自滔滔不绝,姚川却已经嘶哑着嗓音开口打断。

瘦削青年原本按在纸稿上的手骤然收紧,本就因为刚才的捏握遍布褶皱的宣纸被这一下子带出了一道裂痕。

谢央吸了口气,连忙想要伸手去抢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心血,却不料对方抓得紧、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两方角力,本就脆弱的纸张撕拉一声被扯成两半。

谢央看着自己手中抓着这半残卷,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只是还不待他质问,对面却已经先一步开口,姚川嘴唇发抖,一字一顿道:满纸胡言乱语、荒唐、可、笑

这接二连三的,本来稍有些愧疚的谢央脾气上来了,随手把自己掌心的破纸往旁边一扔,往前逼近了一步,和姚川对峙,姚、归、宁、你什么意思?!小爷先前是给你面子,你莫不是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了?!你又知道上面是胡言乱语了?!这他娘的字字都是老子心血、拿出去看看,任谁不得叫句好嘶

谢央的话还没完,就觉得脸上一疼,他保持着被打得偏头的姿势,下意识的捂住自己抽疼的侧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这是被、打、了?

太学虽也有王侯弟子,但是真正核心的皇室成员都有御书房太傅亲教,故而这里面学子,身为三公之一谢太师嫡亲长孙的谢央算是身份最贵重的了。如果谢央想,在世家子里头混个头头实在不难,谁曾料想这个太学里面横着走的小霸王,竟也有挨打的一天。

而姚川

说实话要说这太学里面谁最不可能动手,要是今天之前谢央肯定半点儿都不迟疑地指着说是姚归宁。

虽然总是在心里腹诽这小子净会装模作样、讨夫子欢心,但是不得不说,如果提起这太学里面谁最行止有度、有君子之风,这小子都能把那一群世家子比下去。

姚川会动手打人?

谢央甚至怀疑,就算把这事儿捅到夫子跟前,也没人会信他。甚至都不用别人,作为被打的那个、谢央刚才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感觉错了。

谢央捂着脸呆站了半天回过神来,这才骂了一句,姚归宁,你发什么疯?!

他喝骂了这么一句,也不等对方解释,捏着拳头就冲过去了,两人就这么厮打在一起。

这两人其实都不怎么擅长打架,姚川因身体之故,于君子六艺中射御二道都只是堪堪不露怯而已,更别说打架了;而谢家小少爷虽然在没被祖父塞进太学的时候,斗鸡遛狗的事儿倒是没少干,和人起冲突也是常有的,但这大少爷平素遇到什么都有狗腿出头,犯不着他亲自动手。

两个人在这儿菜鸡互啄,一时倒也打得有来有往。

*

而打斗正酣的两人谁都没注意,就在不远处,太学的祭酒正亲自引着一位老者向内里的思贤楼而去,看两人的方向,如无意外,必定会经过姚谢二人所在。

未曾想竟是您亲自至此。

太学作为大衍官设最高学府,坐镇大儒自然不少,而作为太学祭酒,学识之渊博地位之尊崇,自是不同凡响,但纵然如此,这位祭酒在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亦是恭恭敬敬地做了晚辈之态。

自文宗至今,历经四朝,这位如今早就不上朝、却仍有一个虚衔在身的谢太师是当之无愧的文人之首。

而这位身份不一般的老者却只是慈和地笑了笑,道是只是闲来无事过来走走看看,又劝这位也有些年纪的祭酒不必如此拘谨。单看他的模样好像只是一个平常老人,一点儿也看不出历经四朝的老臣威势。

但即便如此,董祭酒却不敢怠慢对方。

但既然太师都亲言不必拘谨,他也不好太过绷着,回忆一番,倒是想起对方嫡孙尚在太学之中,他对那孩子也是有些印象,谈及晚辈、一时气氛倒是和乐许多。

直到

听到不远处那边厮打的声音。

董祭酒:

虽说是太学学生,但到底是一些年轻气盛的少年人,素日磕磕绊绊在所难免。虽有学规明令禁止,但同窗之间争执吵闹也时有发生。说实话,都曾是那个年纪走过来的,对少年人的冲动脾性也有所了解,知道有时候一味压制反而适得其反,对普通的口角他们也干涉甚少。

但是这时候,董祭酒不禁怀疑,是不是他们干涉太少了的缘故。

现下这模样,究竟成何体统?!

而且还正正好被过来的谢太师撞见。

董祭酒脸上的笑霎时僵住,半天才勉强憋出来一句,让您见笑了。

他本欲要上前,喝止两个学子,但见谢太师也有动作,又忙不迭的先将人拦住。

年轻人动手没个轻重,谢太师都已过耄耋之年,虽说对于这个年纪,他的身体尚称得上一句硬朗,但是到底经不起冲撞,若是对方真在他这太学里出了什么万一,他当真是得以死以谢天下人。

总算将老太师拦在原地,董祭酒这才快步往前,寒着声喝止住那两个厮打正酣的学子。

待两人抬起头来,愣住的却是董祭酒。

这两个,一个是他从入学时便看好,甚至有心收做弟子的好苗子,另一个正是那位坐在一旁的谢太师的亲孙。

两个年轻人这会儿都狼狈极了,白色的学子衣衫被蹭得满是斑驳泥痕草叶,谢央束发的玉冠也不知落到哪去,头发散乱得披着,露出来那半边脸有点发肿,姚川好一些,至少发髻还没全散开,但右脸脸颊上部、眼下之处一大块乌青,倒是一时也不好说谁更凄惨一些。

董祭酒半天没说出话来,你、你们

倒是姚川先一步冷静下来了,躬身垂首,学生见过董子,今日之事,实乃学生冲动所致。学生自知触犯学规,甘愿领罚。

谢央在后面跟着点头,虽然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您听见了吧?这是他的错。

董祭酒看着这一个积极认错死不悔改、另一个连认错都不认的学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刚想要开口训斥,却突然想起自己身后面还跟着其中一位的嫡亲祖父。

他转头看去,却见谢太师不知从哪捞起几张残破的纸张,正将之摊在一旁的桌面上拼凑起来,松弛的眼皮低垂着,好似在认真研读什么。

顺着董祭酒视线看过去的谢央:???

谢央:!!!

祖父?!

为什么会在这?!

不不不、比起这个问题来

他瞳孔骤缩、满脸惊恐地看着谢太师身前摊开的那几张残破手稿。

要是被祖父知道,他在太学里不务正业、写这玩意儿

嗷嗷啊!!

他现在推说那几张纸都是姚归宁写的来不来得及?!

而显然,这个法子可行性并不高。

要知道整天斗鸡遛狗、不学无术的谢小少爷,能有一手看得过去、还颇有风骨的字,多亏了当年老爷子一手竹板、一手笔,手把手地教出来。

第62章 权佞32

谢家祠堂。

跪下!

幽幽灯火照亮了木牌上一个个名字, 自上而下的层层牌位宛若俯视一般注视着下方的一切,虽然谢央从小到大,不知道在这跪了多少次,但是他还是不太喜欢这里的环境, 明明都快夏天了, 这块儿还又冷又阴的, 叫人怪不舒服的。

不过,等跟着祖父在祖宗牌位前上完香后,听见那两个字时, 谢央还是跪得非常利索。

多亏了他娘听见他被祖父从太学带回来,连忙遣侍女来给他送了条袴来, 这会儿虽然因为套得厚些、捂得热,但是跪起来倒也不硌。

他知道祖父看见他写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会生气, 但也没想到这么生气。竟然直接把他从太学里带回来,径直领到祠堂就开始罚跪。

也不知道这次会让他跪多久。

三天、五天?

看祖父今日气得这模样, 谢央估摸着要更久一点。

他甚至现在就开始觉得自个儿膝盖疼了。

正巧谢父今日休沐, 听闻儿子被家里的老太爷从学堂里拎回来,还不等打听出个缘由来,就被夫人赶着去求情。谢父嘴里说着不知道这小子又在学堂里面闯了什么祸、他是该被好好管束管束了,脚下却很诚实地往祠堂赶, 连身上的衣裳都来不及换一下。

等到了祠堂,看见自家亲爹的脸色, 谢父却罕见地沉默下来。

一旁同来的谢母一进来就看见儿子跪在祠堂, 心疼得当即眼眶就红了, 赶紧冲一旁的夫君使眼色, 但谢父却好像没看见一样, 全无反应。

谢母有些急了, 狠狠地剐了丈夫一眼,就想要自己上前,却被谢父伸手拉住。

尚能看出青年时俊逸姿貌的中年没了往常那副温和的笑容,他肃着脸冲妻子摇了摇头。

谢母心中一突。

她是谢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当家主母,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虽然对这个盼了十多年才盼来的独子多有宠溺,却知道有些事她不能插手。谢母并不希求自己的独子成龙成凤,却也不想他因性子太过骄纵、目无法纪而惹上祸事,故而虽是心疼儿子,却知道有时需要保持沉默。

谢母袖中之手握拳,精心呵护的指甲狠狠陷入肉中

只是不知道阿央这次究竟犯了什么错,竟惹得公爹如此盛怒。

谢央当然听见爹娘进来的声音,但是两人进来之后都没出声,他就知道自己这次惹的事情大条了。

但是这个不该呀

谢央其实早就意识到,不管是爹娘还是祖父,都没有对他抱什么出人头地的期望,在适当的时候韬光养晦、暂时蛰伏,是这些世家大族绵延千年的准则,就如同他父亲到现在还领的是一个不甚要紧的虚职,谢央猜测自己未来应该也是如此。

就连对他最为严格的祖父,也只是要求他人品端方,并无太多学识上的苛刻。

所以谢央这次顶多是有点被当场抓包的心虚,却不曾想竟惹得祖父动了真怒,甚至到了连他父母都不敢求情的地步。他还记得上次如此,是自己幼时下手不知轻重,差点伤及一位谢家旁支子弟的性命。

谢太师转身看了眼赶来的儿子和儿媳,脸色绷紧,目光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以手中的楠木拐杖重重地击了两下地面,沉声:请家法。

听闻这三字,谢母身形一晃差点倒下,就连谢父也失声喊了一句,爹?!

谢老太爷不为所动。

跪着的谢央也有些急了,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有不对,但是怎么也不至于到被请家法,祖父亦不是第一次见他不务正业,也没有哪次动气到这地步。

他想来想去,猜测和同窗的打架或许才是问题所在。

但是要讲起这个来,谢央是真的冤枉。

他虽仍是维持着跪姿,却忍不住直了脊背、梗着脖子和他祖父辩解道:是姚归宁先动的手!!我就是回敬他罢了!!!

听得这言,谢老太爷垂着眼皮看向谢央。

里面并无什么动容,甚至还隐隐有些失望。

谢央忍不住睁大了眼

祖父这是不信他?

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委屈来,他忍不住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是姚归宁先动的手!不是我!!我没错!!

谢太师全然无动于衷,金丝楠木的拐杖又敲击了几下地面,无言地催促着旁边侍立的仆从。

谢央紧紧咬着下唇。

心底又是惊怒又是委屈,甚至有点气哼哼地想着等到回太学以后,一定找个机会将姚归宁打一顿,也不枉他受此委屈。

碗口粗的木杖被几个高壮的仆从拿在手中,但执杖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去拉这位谢家的宝贝疙瘩。

现下场景不知道让谢太师想起了什么,握紧拐杖头的那只手青筋暴起,甚至隐隐有些发颤。

他使劲儿闭了闭个眼,对孙子道:自己过去。

谢央闻言,狠狠地出了口气。他动作极大地站起身来,低着头也不看祖父,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到那长凳跟前,大力翻身上去,直把整条凳子都带得咣当作响。

谢父连连冲那几个执杖的仆从使眼色,谢母拢在袖中的指甲早就被自己掰断,与手指上鲜血同时淌出来的是她脸上的泪痕。

她身形打着晃,好几次都险险要倒下。

谢父扶着妻子,又转身低声吩咐了句送夫人回去。来的仆从却被谢母抬手挥退,她强撑着站直了身。

随着一杖一杖地击打在肉上的闷响,谢母的泪珠子像是断线似的,一颗又一颗地往下砸。谢父也不由偏过头去,不忍细看。

谢老太爷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目光一瞬不瞬。

谢央满心不服气,梗着脖子和他的祖父对峙,但触到老者眼角那一滴浊泪后,却是心头一跳。

祖、祖祖父,他、他这是哭了?!

他这次真是把祖父气到这样?!

一时间,他那点委屈和气愤,尽数化作了慌张和无措,他忙不迭地避开眼。

他错了,他错了还不成?!

大不了以后遇见姚归宁,他避着走!!

谢央张张嘴,到嘴边的却是一声忍不住的压抑痛呼,还有后边母亲惊厥的吸气声。

谢央只好闭上了嘴。

他知道自家祖父的性格,说打多少就打多少,绝不会因为他的求饶少打几板子。这会儿,还不如老老实实闭着嘴,赶紧熬过去,反正也不ten好吧、有那么一点点的疼。

木杖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可是落到谢央身上其实不剩下多少力道。

谁都知道这是谢家的宝贝疙瘩,又有旁边谢父谢母一瞬不瞬盯着,哪个敢下重手?要是真把这个小少爷打出个万一来,他们全家跟着陪葬都不够。

也就是如此,谢央这会儿才有功夫想东想西,倘若真是实打实的板子下去,身娇体贵的小少爷早就昏迷不醒了。